第七九章

“買下這些燈,”程昶笑了笑,“就是放給你看的。”

雲浠聽了這話,心間一頓,愕然別過臉去看程昶。

夜是清涼的,祈天燈如點點星火,映在他如水的目光裏,漸漸匯成穹宵天河。

雲浠的心跳都快要息止。

她的思緒一下就亂了。

她不知道她所聽到的,是不是就是她以為的那個意思,天上有一段柔軟的月色,他隨手一撈,送到她咫尺之間,可她不敢去接,怕握不牢。

“阿汀,你快過來看!”

雲浠正不知所措,忽被阿久從旁一拽,拉著她去秦淮水邊。

水裏已飄著許多河燈,阿久留了一盞小船模樣的,編了幾個小草人放在上頭,傍水放下,像夜裏擺渡的過江人。

“好看嗎?”阿久問。

雲浠點頭:“好看。”

周圍的孩童們見了這船燈,都拍手稱奇,紛紛圍過來找阿久討要小草人。

阿久被他們鬧得手忙腳亂,雲浠看著笑了一會兒,又回過頭,去看程昶。

程昶留在原地,正仰頭望著滿天的祈天燈。

那裏離水岸有點遠,四周沒什麽人。

他的目光有點寂寥,整個人十分安靜,似乎上元夜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

雲浠忽然想起,程昶曾說,他的家鄉不是金陵。

夜色掠去了千年光陰。

點點燈火映在他悠遠的目光裏,他看它們的樣子,像在看故鄉。

仿佛他本該生活在一個有夜燈朗照,輝煌永夜不息的地方。

而此時此刻,漫天星燈飄零,他一人獨立在夜中,如玉一般,人間塵煙難以侵染,世上諸般不入心上,太美好了,美好得不禁讓人徒生一種流離失所的悲涼。

雲浠忽然覺得銘心又刻骨。

……

放完燈,亥時已過半了,佳節的喧鬧尚未歇止,幾人歸還了推車,順著西城門入了城。到了禦史台西所,值勤的武衛已幫程昶把馬車套好了。

先前的巡城禦史尚未離開,見了程昶,先作一揖道:“今夜有勞大人。”又對雲浠道,“在下今晚通宵值勤,不能離了馬,雲校尉與阿久姑娘若趕著回侯府,在下可差人去附近的在京房值所借兩匹馬來。”

雲浠剛要答,程昶就道:“不必,我送她們。”

“這……”巡城禦史愣道,“忠勇侯府在城東的君子巷,離此處尚遠,大人送雲校尉回府,怕是要繞路。”

雲浠也道:“三公子不必麻煩,我與阿久自己回就行。”

“不麻煩。”程昶道,他上了馬車,撩起簾,對雲浠道,“上來。”

初春的天雖回暖了些,到了夜裏,冷風一吹,仍是有些寒涼,程昶看雲浠穿得單薄,順手把自己的手爐遞給她,然後將阿久讓進車裏。

車身很寬敞,裏頭焚著沉水香,車凳上鋪著厚厚的軟毛氈,當中還擺了張雕花小案。

阿久四下張望一陣,感嘆道:“真闊氣!”扣手敲了敲眼前的案幾,又說,“還是梨花木呢!”

雲浠這才想起適才忙亂,竟忘了與程昶介紹阿久,忙道:“三公子,這是秦久,她的父親從前是忠勇天字部的統兵大人,去年今上下旨召回父親和哥哥的舊部,她因此就到金陵來了。”

又對阿久說,“這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阿久方才聽孫海平與張大虎一疊聲“小王爺”的喊,早猜到了程昶的身份,但她自小在塞北長大,忠勇侯的舊部只重軍法,私下裏親如一家,平日裏見了雲舒廣雲洛都不怎麽講規矩,眼下撞見個正兒八經的天家人,她也是不知道怕的,隨口就問,“小王爺大過年的怎麽還值勤呢?”

程昶道:“手頭上有些差事。”

他問:“阿久姑娘什麽時候到的金陵?兵部那裏不是說你們要二月才到嗎?”

“我腳程快,先一步到了唄。”阿久道,又詫異地一挑眉,“怎麽,小王爺你們禦史台的,也關心兵部的事?連忠勇侯舊部該什麽時候到金陵都知道?”

程昶看了一眼雲浠,見她正正襟危坐著瞧手裏的手爐,默了一下,沒答阿久的話,轉而問:“阿久姑娘是在塞北長大,到了金陵還習慣嗎?”

“這不好說。”阿久道,“金陵嘛,皇城根下的地方,縱使有一千一萬個不好,但有一點是好的,太平!像我們這樣在邊疆長大的,隔三差五就要跟蠻子幹一仗,松松筋骨也挺好。老忠頭又把我當兒子養,所以我呢,十二歲就跟著雲洛上沙場了。不過這幾年不行了,之前招遠叛變,兵敗了,後來裴闌那小子來塞北,我瞧不慣他,不願跟著他打仗,正好他用我們這些忠勇舊部用得也不放心,相看兩生厭,怎麽辦?我們就撤唄。老忠頭就帶著我們幾百人,撤回了吉山阜。”

“這個吉山阜是什麽地方呢?是塞北的一個城鎮。小王爺您不知道,像我們這種在塞北兵營裏長大的人,住慣了帳子,一出來就是大草原,自由自在的多好嘿。吉山阜這樣的地方,就跟你們金陵似的,樓是樓,街是街,巷是巷,東南西北都要劃分出個所以然,跑馬都不能跑得痛快,住著自然不慣。我居然一住就是快四年,可把我憋壞了。所以去年今上的聖旨一來,我跟老忠頭他們一刻都等不及,就往金陵來了。金陵雖然不如大草原,好歹比吉山阜繁華,再說了,阿汀不也在這兒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