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三章

山間只余徘徊呼嘯的風。

單文軒被這一幕震駭得無以復加,望著空蕩蕩的斷崖,喚了一聲:“殿下?”伸出雙手去撈。

徒然撈了一懷晨風。

單文軒困惑不已,適才三公子不是說陛下已願意放過殿下了嗎,為什麽殿下還要墮崖?

單文軒實在太蠢了,直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陵王已死,宣武、懷集相繼戰亡,張嶽被俘,那他呢?他該怎麽辦呢?

他沒有皇子可以效忠,也沒有武將可以依附了,他就要成為一片凋零的葉,生死隨風。

單文軒於是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淌著眼淚,一遍又一遍地喊著“殿下”。

程昶聽著這一聲聲哀嚎,慢慢走向崖邊,垂眸往下看。

斷崖下深霧繚繞,除了婆娑的樹影,什麽都看不到了。

真快啊,彈指一揮間,人就死了。

程昶想起大概兩年前,他也曾跌落這樣的深崖,而今異地處之,才發現人命這樣易碎。

他墮崖的那日,尚有黃昏之光在時空的罅隙裏護他一命,今時今日朝陽初升,霞光映著崖下深霧,竟泛出刺目的,血一般的紅彤色。

大約是今日墮崖之人不值得被原諒吧。

佛陀亦不再慈悲。

於是天地之道泣血寫符,匯聚山川清氣,殺盡世間魍魎。

柴屏死了,方芙蘭了卻生念,陵王業已血債血償,程昶安靜地注視著崖下的霧氣,正欲後退,不知怎麽,心上像是被鼓槌重重一擂,百骸瞬間被抽去力氣,他跌跪在地,喉間一股腥甜湧上來,當即嗆出一口鮮血。

宿台將程昶扶住:“殿下,您沒事吧?”

程昶搖了搖頭,想要答他,可這回的感覺跟過往數回都不大一樣,最疼的不是心,而是肺腑,仿佛溺水之人墮入深湖,四肢被水草縛住,連口氣都喘不上來。

不遠處,殿前司的兵馬已經到了,宣稚遠遠瞧見陵王墮崖,吩咐禁衛去崖下尋人,隨後上前來問:“世子殿下可是受了傷?末將這就去為殿下請隨行太醫。”

身上的痛楚緩和了些,程昶聽了宣稚的話,朝他身後一看,原來昭元帝帶著宗室們與勤王大軍已陸續到了,雲浠、雲洛、田澤等人也在其中。

程昶搖了搖頭:“不必。”艱難地站起身,由宿台摻著,步上前,跟禦輦上的昭元帝拜過。

持續一日一夜的兵亂終於過去,叛軍聚十萬之眾,舉旗氣勢洶洶,最後卻以潰逃潦草收尾。

但一個王朝屹立百年,總是歷經滄桑的,這樣的風波每隔十數年便上演一出,經年之後,大概連宮變都算不上,頂多配稱一場笑談罷了。

是以宗親大臣們在一夜亂象後只覺得疲憊,左右皇權沒有變更,便不多計較是誰野心勃勃禍亂朝綱了。

昭元帝一直守在崖邊,這個饒是一副病軀依舊挺拔的皇帝在看到兒子落崖後,仿佛一瞬蒼老,雙鬢刹那染霜,背脊也佝僂起來。

所幸崖下很快有人找到陵王的屍身,蓋上白布擡了上來。

宣稚步上前,掀開白布看了一眼,怔了怔,隨後重新掩上,與昭元帝回道:“陛下,三殿下他……已經薨隕了。”

昭元帝聽了這話只是沉默,須臾,他繞開宣稚,竟是想親自看陵王一眼。

宣稚不由攔道:“陛下,三殿下當真已經薨了,陛下便是看了,亦不過徒增愁悲,愁悲傷身,陛下當保重龍體才是。”

何況那麽高的斷崖摔下去,渾身骨骼寸裂,除了依稀可辨模樣的眉眼,躺在木板上的不過一攤血肉罷了。

鮮血滲落出來,順著木板一滴一滴往下淌。

昭元帝仍是一聲不吭地走上前,擡手掀開了白布。看到陵王的一瞬,他竟不可抑制地顫了顫。

這個他虧欠最多的第三子,臨到終時才想要彌補的第三子,寧可粉身碎骨也沒有等他。

昭元帝定定地立著,良久,才緩緩將白布蓋上。

田澤上前將他扶住,關切地喚了聲:“父皇。”

所幸昭元帝天生一副鐵石心腸,在此人間大慟面前,竟也處變不驚,他稍緩心神,反倒拍了拍田澤的手,安慰著道:“朕沒事。”

眼下作亂的王墮崖,懷集、宣武等叛將也已伏誅,張嶽被俘後,殿前司又從崖邊押回了驚惶無措的單文軒,想要將這些亂臣帶回金陵再審。

這一夜紛亂過去,本該立刻起駕回宮,但宗室裏有幾個深諳聖心的走狗卻知道這場兵亂的目的並沒有達到——輔國將軍授聖命起兵,為的是除去三公子,鋪平五殿下登基的路,眼下陵王都死了,三公子還好好活著呢。

眼見著昭元帝登上禦輦,一名宗室當即拜道:“陛下,臣心中有一疑慮頗深,不知陛下可否準奏?”

昭元帝淡淡道:“說吧。”

“據臣所知,昨日兵亂剛起,王世子殿下在亂軍之中為忠勇侯府明威將軍所救,照這麽看,三公子應該是在忠勇軍中的,可是,為何陵王殿下墮崖之時,世子殿下竟先所有人一步出現在崖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