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爺爺終於還是搶救過來。

但晚期癌症病人,癌細胞轉移到身體多處器官,即使救活了,每天也都生活在癌痛和昏睡中。

鎮痛的嗎|啡,幾小時就要來一針,他生前那麽要骨氣的人,現在只能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喊痛。

中樞鎮痛藥裏往往還加了安眠鎮定的成分,他吃不了東西,就只能讓他入睡逃避身體的痛苦。他難得清醒的時候,嘴裏低聲囁嚅著的就是:“我真的不想這麽活。”

這大概是每個晚期癌症病人都要經歷的殘酷過程,比起躺在床上每天親身感受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流逝,經歷任何儀器設備都挽救不回的慘痛,他們寧願安樂死。

她第一次看到許箴言哭,在病床前。

爺爺的手顫顫巍巍想要扯掉插在他身上的呼吸管,許箴言死死拉住,不肯。

“爺爺,求你,再陪我一段時間。”

他背脊彎著,低啞地從嗓子裏擠出的這幾個字,像是哽咽。

她聽他說過,他母親是B市政要家的大小姐,從小被寵到大,嫁給他爸後,也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對於他,她當時只會生,沒有心思也沒有能力去養。

而他爸,正是事業俯沖期,只有在下班了,他早已經睡著時偶爾來看他幾眼時。

爺爺不想自己孫子的童年跟一群保姆阿姨度過,被養得沒有親情。於是他做主,把他接過去,一帶,就帶到他讀初二,奶奶死的那年。

所有親人裏,他對爺爺的感情最深。從男孩到少年再到成年,頑劣不懂事時犯過多少錯,驕傲叛逆時差點走過的彎路,都是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一點點把他拉回正軌,教他好好長大,一句句啰嗦裏教會他正確的價值觀,成長為一個有能力有擔當的男人。

那兩個月,他推掉俱樂部一切工作,在輿論爭議最大的時候,暫時卸任Z.W主教練,不帶他們參加馬上開始的夏季冠軍杯。

程安好看到網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評論,他一個從少年起就意氣風發,驕傲耀眼的人,就那麽不由分說地被打上“廢物”的標簽。他沒有辯駁一句,只是偶爾拿起手機時,灰暗的雙眼看著屏幕,慢慢失了焦距。

她心疼,想去網上為他辯解,但最後,還是把手機放下了。

網絡虛擬世界裏,很多人戴著刻薄面具,說著比現實中的自己惡毒狠絕一萬倍的話的人太多,她對點對線,即使贏了,結果又有什麽不同。

程安好除了上課時間,盡量推了學校裏一切工作,陪他守在病房,一起照顧爺爺。

他壓力太大,一天看著比一天瘦了,她費勁心思每天變著花樣做好吃的,逼他多吃一點。只能吃流食的爺爺,偶爾清醒的時候躺在病床上,看著他們小兩口,臉上終於有了點笑意。

許箴言臭著臉說自己吃不下,她笑,臉上的梨渦淺淺陷進去 ,把勺子直接塞他嘴裏。

“你嘗嘗嘛。”

他無奈地笑,卻還是乖乖聽她的話,默默把飯吃完。

他在病房守夜到晚上十點,她下了晚課馬上過來,給熟睡的他蓋上外套,自己坐在病房的角落,邊守著兩個人,邊安靜地備課。

後來許箴言回想,那段最艱難的時候,如果沒有她在身邊,自己可能真的就一蹶不振了。

她為人淡和如菊,不會說煽情的話,從來行動多於言語。那段時間,她就是這樣堅定平和地站在他身後,他只要轉身,就能看到一個安心的笑容,一個溫暖的擁抱。

有時午夜夢回,他把沉睡的她抱在懷裏,才驀然發現,她瘦得厲害,原本不豐潤的棱角愈發磕人。

他吻吻她鬢角,憐惜地抱緊她。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幸運,曾經對那個冒雨來找自己,剖皮露骨把自己的全部交代給他,就想賭一把能不能換來一個承諾的女子,多少莽撞多少武斷多少憐惜地結了婚。現在,他就像荒漠裏負隅而行,路遇清泉的人,變得不想離開,依賴上那股清冽和溫存。

等爺爺情況穩定了,他想帶她出國旅遊,補上他們的蜜月,對了,還有婚禮。

可是,現實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

八月初的時候,爺爺情況繼續惡化,醫院已經下了好幾次病危通知書。

他在B市的父母也趕過來,一切,好像即將成定局,醫生囑咐家屬好好陪他這幾天,可能,也就只有這幾天了。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在這邊氣氛陷入低沉壓抑的時候,程安好接到了他爸的電話。

“程程啊,你說過你們學校的附屬醫院很好,爸現在過去,能有床位嗎?”

程安好一顆心瞬間被提到嗓子眼。

他爸的聲音依舊粗獷有力,但仔細聽會發現,那是強行撐起來的虛殼。

過去她很多次提議,讓他轉來這邊的醫院,全國有名的醫科院校附屬醫院,醫療水平全國前列,而且,她也方便照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