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滄海橫流(第3/7頁)

一夜之間,好像什麽都變了。

雪芝二十年人生中,從未有哪一夜,像今宵這般絕望。她抱著顯兒的屍體,坐在歲星島的河岸邊,想起了很多事。在適兒和顯兒尚未出生時,她和上官透整天為了自己堅持的名字爭吵。孩子們出生後,他們又為了誰聰明誰笨爭吵。顯兒是一個剛出生不多時便會叫爹娘和哥哥的聰明孩子。雖然她嘴上總說適兒好,但她知道,長大以後,顯兒一定會很有出息。她每天都在幻想著他們一歲的樣子,兩歲的樣子,三歲的樣子,讀書習武的樣子,成人的樣子,長成男子漢的樣子,娶親的樣子……看著他們天真而又純凈的大眼睛,不厭其煩地做著相同的夢,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他們,是上蒼給她最美好的恩賜。而那大而明亮的雙眼,此時緊閉著,再也睜不開。

這時,淡黃色的燭光照亮了地面。

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靠近。上官透提著紙燈籠,在雪芝旁邊蹲下,伸手,輕撫顯兒茸茸的頭發。燈籠光芒微弱,照映在河面,瑩黃的波光一起一伏,倆人的呼吸一起一伏。上官透的聲音壓得很低:“芝兒,顯兒的事,以後再說。現在要緊的是救適兒。”

雪芝沒有回話,晚風揚起她兩鬢的碎發、輕飄的衣角。上官透道:“這一回釋炎叫我去,必定是要取我性命。我就算去送死,也未必能救回適兒。”

雪芝沒有聽到般,只是有節奏地拍著顯兒的背。她淡黃色的衣服,早已被鮮血染紅,融為一體。

“所以,我們不能莽撞行事。明天我們都起早一些,去搬救兵。午時三刻,我們在光明藏河上遊集合,然後我一個人去河心亭。若發生什麽情況,你便帶著人沖上去,知道嗎?”

雪芝依然拍著顯兒的背。

釋炎來之前,上官透對她說的話,她記得。他還會關心適兒嗎?她的嘴角輕輕揚起,笑得很是嘲諷和尷尬。此時此刻,她再也不願意想任何事情。她沒有回頭看一眼上官透,風聲也將他聲音中的異樣蓋住。晚風微動,夏草似青袍。她看不到,他雪白的衣襟早已被淚水浸濕。

“芝兒,”他在岸邊的沙地上小心翼翼地寫了一行字,再輕輕用手擦去,然後他道:“我走了。”

將燈籠往前攏了攏,起身悠爾而去。腳步聲漸漸消失,雪芝面頰貼著顯兒的額頭,熱淚大顆大顆落在他的臉上。天星河清澈深邃,是一首低沉的挽歌,寫滿雲山樹影,春秋枯榮。夏風清涼柔軟,是一場惆悵的夢境,帶走了雨露,帶走了薄沙,還有他寫下的、她永遠也看不到的“願妻莫相忘”。

次日天方亮,少林寺方丈室中,釋炎脫下夜行衣,換上袈裟。柳畫捂著適兒的嘴,想方設法讓他安靜。這時,一個男子的聲音從窗外傳入:“事情辦得怎樣?”

“孩子已經到手。”

“怎麽只有一個?”

“另外一個殺了。”

“什麽!”那萬年不變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起伏,“你殺了另一個孩子?”

這還是釋炎頭一次聽出他的情緒,不由得擔憂道:“老衲怕上官透想什麽法子來對付我們,還是先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可話未說完,人被一掌擊到墻上,震碎墻面。緊接著,一道黑影閃電般躥過,眨眼的刹那,釋炎已被桌子擊中胸口,陶瓷壺、木魚、念珠等物事砸在他腦袋上。那些飛落的硬物撞了他滿頭血,不曾停止,直至柳畫抱著孩子擋在他面前,急道:“公子息怒,現在可萬萬殺不得他!”

那身影停下來,四下靜謐,只剩後庭竹林清響。良久,窗外沒了聲音。釋炎捂著頭上的傷口,上氣不接下氣道:“公子?”

“娘,”柳畫一屁股坐在羅茵上,皺眉道,“我一直覺得……公子有些護著重雪芝,但按理說,不應該啊……”

釋炎忍痛站起身,來回踱步數次,又一次換上夜行衣:“罷了,還是先去河心亭等著。”

雪芝一宿未眠。也是同一時間,她跑遍了整個月上谷,發現上官透連自己門派的人都沒通知,只好將前一夜發生的事大致交代一下。林宇凰還在熟睡,她不忍告知父親這一消息,便帶著一部分弟子,匆匆趕向靈劍山莊。林軒鳳聽說經過,百般詫異道:“釋炎大師殺了你的孩子?!怎麽可能,真……真是令人無法相信啊,雪芝,你確定其中沒有誤會?”

“林叔叔,我怎可能拿孩子的性命開玩笑?”雪芝喪子之痛未散,滿眼悲怒,“釋炎練了《蓮神九式》。”

已無時間再等他們做出決定,余晷只夠叫上林軒鳳而已。林軒鳳相信雪芝,卻又覺得釋炎修煉《蓮神九式》太過荒謬,便帶上弟子和雪芝一起往重火宮趕去。

與此同時,光明藏河上遊,河心亭中,釋炎背對著上官透,輕笑道:“上官公子可真早。沒想過來得越早死得越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