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後(第2/2頁)

旁的話,她沒有多說,轉身離去,紅氅掠起風雪,如一支傲雪淩寒的紅梅,他知悉她的意思,卻沒有打開那寫有真名的紅箋,沒有在知曉她的家世來歷後,與她進一步深交,進而上門提親,回到宮中的他,望了那折著的紅箋許久許久,最終,將之鎖入匣中,從未打開。

他不能誤了她,他是個籠中人,還是隨時可能喪命的籠中人,不應將她同樣拖入籠中,陪著他日夜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她當嫁個好郎君,喜樂無憂地過好這一生,林瑯只是個相識半夜的陌生少年,不值得惦念,應很快拋之腦後,不再想起,她應如塵世間所有幸福的女子一般,嫁得如意郎君,生兒育女,歲月靜好,而不是踏入天家,陪著他朝不保夕。

他在心裏想定此事,卻還是會時常想起,想起那半夜,想起明月橋頭,想起少女顧莞,而外界時局變幻,甚囂塵上的“自立”一說,最終沒有被老謀深算的宇文燾所采納,宇文燾沒有逼他禪位、而後殺之,而是仍做“忠義之輩”,並將他的長女,嫁他為後。

繁冗復雜的帝後婚禮上,他仍是一個傀儡,四肢百骸纏滿枷鎖,北雍身份最高貴的傀儡,一道道繁復的禮儀中,心境郁沉的他,望著對面以扇障面的女子,有幾瞬恍惚之間,竟感覺身前之人是她,他是在與顧莞成親,在踏入滿目赤紅的洞房時,他雙足如束鐵鏈,一步步走得沉緩,可在望見燈樹旁的紅衣新娘時,竟又忍不住心神微恍,想那新娘是顧莞,定定地頓住腳步,仿佛不踏足近前,這夢,便不會碎裂。

不遠處的新娘、宇文家的嫡長女,對這一日的繁冗禮儀,似已忍到了盡頭,既天子走入、諸侍皆退,便不願再作態,未待他如儀念卻扇詩,即纖臂輕移,似要直接將障面的團扇拿開。

他望著那畫有牡丹的泥金團扇,心想,夢該醒了。

他等著一張陌生的臉龐,可團扇移下,那面容卻是那般熟悉,因他在心中,已不知念了有多少遍。

不是沒想過此世與她仍有些許緣分,那或許是他身死,至她耳中,成了一個與改朝換代有關的陌生人的消息,也或許幸有命存,許多年後,他在明月橋頭望見她,遠遠地看她和她的夫君孩子,含笑走在一起,而不是這般……這般相見……

不管想得有多清醒,心底還是存有小小希冀,盼著此世能與她再次相見,只沒想到,再見的時候,竟會是這般絕望。

滿室的灩紅燭光中,她擡眸向他看來,眸光亦是驚顫,那驚顫在她眸光中,最終凝成了寒冰,緊抓著團扇扇柄的雙手,也不再顫|抖,“原來如此”,寒冰在她眸中碎裂,漫至全身,她嗓音森寒,似在冰水中浸過,“勞累陛下為保帝位,陪我賞遊半夜。”

她以為那夜是他有意設計相見,他張口欲言時,卻又頓住,滿室輕紗紅灩,映紅了他的眼,就似清河王叔死時,汩汩流溢的鮮血,淌至他的腳邊。

大婚之夜,帝後各自坐到天明、一夜無言,此後數年,僵冷如冰,一如大婚之始,直至如今。

榻邊的燭火燃得久了,無聲跳晃起來,將散亂的心神,攪得越發支離破碎,冷寂的寒冬深夜裏,萬籟俱寂,靜得仿佛連呼吸與心跳,都輕不可聞,皇帝已不知這般靜坐多久,看榻上的女子,在深睡良久後,無意識地微微側身,將一只手臂,不安分地伸出被外,掌心,一枚瑩白的玉佩,被緊緊地抓攥著,樣式熟悉,之前見過。

皇帝無聲凝望須臾,沉默地微微低身,輕握住那只手腕,將之送回被中時,聽她呢喃輕喚了一聲:“玉郎……”

……玉郎……

北雍朝的皇後,夜裏仿佛做了一個夢,恍恍惚惚,似是少時,一人從家中出來,擎傘走在雪夜長街裏,身邊是位清雅如玉的少年,又似沒有落雪、沒有撐傘,頭頂一輪冷月,街上人聲鼎沸,有年輕男子走在她的身邊,她笑看著他,喚了他一聲“玉郎”,他僵著身體不說話,耳根子卻微微泛紅,一直燒到了頰上……

皇後醒來時,天已大亮,她坐起身來,發現手裏仍攥著那枚玉佩,不由怔住。

醉酒的記憶裏,在令衛珩陪遊半夜後,她依諾將這玉佩還給他了,並說他這人沒意思得很,不是美玉之珩,而是個呆石頭,往後再不找他了,讓他從此放心了,這玉佩……怎會還在她手裏……?

……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