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燈暗 (二)樓台倒影芙蓉沼

王芙住過的房間,裝飾華麗,太過繁復反而令人覺得壓抑。

初入王府的時候,王芍總是穿淺色的衣服,淺蔥色、鵝黃色、渺碧色,她知道這樣會讓自己顯得更加纖細柔弱,沖淡自己本身灼眼的風華,也能看起來更像少女。

屋內的裝飾,她也大都讓人摘除了,屋內陳設也力求素凈。

鄆王詢問時,她只抱著王芙留下的書,局促地輕顰淺笑道:“姐姐的房間,我居住已是不妥,不敢再陳設華麗了。”

“小小年紀,切勿這樣過分乖巧。”鄆王與她打趣。

她含笑低頭看書,免得泄露眼底淡淡的嘲諷。

夾在冊頁中的一片虞美人花瓣,褪成枯黃,隨著紙張的翻動而緩緩飄落下來。

她將花瓣拈在手中看著,一邊漫不經心地看那一頁書上的字。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是王維的一首《息夫人》。

她覺得胸口仿佛被亂針刺中,並非劇痛,卻漸漸滲出血來。然而她的面容上,卻露出了更加溫柔的微笑,讓身邊的鄆王不由得伸手攬住她,在她的耳畔親了親,說:“真是小女孩心境,一片枯殘花瓣,又有什麽好看的。”

她垂下濃長眼睫,讓自己的唇更彎了些。她的目光看到書頁下面的夾縫中,有潦草無力的兩個字——

                      救我。

這麽零亂的筆畫,也掩不去本來的娟秀。

是她近幾個月來已經熟悉的王芙的字跡。

她不動聲色,靠在鄆王的肩上,將那片虞美人花瓣放回原處,正遮住那兩個小字。

已介深秋,落葉紛亂。她隨手撿起旁邊的一片楓葉,將書又緩緩翻過一遍,找個地方又放了進去。

鄆王抱住她的肩,低聲說:“你身體纖弱,還是回房吧,免得被風吹得頭痛。”

她點頭答應了,挽著他的手正從廊下站起,卻不料一陣頭暈,軟軟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鄆王趕緊抱住她,問:“怎麽啦,真是被風吹得頭痛了?”

她還沒說話,就已經捂住自己的口,幹嘔起來。

她腹中的孩子一個多月,正是需要細心養胎的時候。

郭紈第一個過來看望她,身邊的乳母抱著她的女兒靈徽。她將靈徽抱到她床上,讓孩子坐著在她身邊,笑道:“我生靈徽的時候,可真是順利,所以今日特地帶她過來,希望你肚子裏的孩子也能和靈徽一樣,別折騰娘親。”

王芍含笑,伸臂去攬靈徽,說:“多謝姐姐吉言。”她的手,十分準確地壓住了孩子的膝蓋和肩膀,讓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碰到自己的肚子。

靈徽似乎是感覺到痛,她睜著一雙大眼睛看了她許久,默默地爬回郭紈的身邊,將自己的臉埋在母親的懷中。她已經四歲了,卻依然不會說話,令人擔憂。

王府中其余三位媵也相繼到來了,送了各種孩子用的東西,一時間一派姐妹情深的融洽氣氛。

除王妃外,本朝王爺可娶兩個孺人,十個媵。如今唯一的孺人王芙已去世,她們幾個媵互不相幹,平時見面稀少,客客氣氣。但如今她懷了身孕,背後又是瑯邪王家,眾人臉上的笑容,與往日便大不相同了。

等她們走了,王芍將她們送的東西一一看過,不過是些金鐲銀鎖之類的,沒什麽出奇的。

看來,在這個鄆王府中,迄今為止膽子最大的人,還是她自己。

那天晚上,她早早躺下,夜半卻被聲聲嗚咽吵醒。她起身叫永齡,沒有回應。聽窗外啼哭不斷,心頭煩躁又無奈,便從矮床上下來,持著一盞絹燈,推開窗戶往外看了看。

廊下吹過冬夜的風,幹幹冷冷的。窗對面的池塘上,有一團白影,在黑暗的水波之上,恍恍惚惚飄動。

王芍取下絹制的燈罩,不動聲色地將裏面的燭火吹熄。

在黑暗之中,那團白影顯得更加清晰。蕩漾的波光搖動著,恍惚迷離,照出那是一個白衣女人的影子。

隔得遠了,再加上黑暗中只有一點模糊的波光,只看出她緩緩飄動,慢慢在水上旋轉著。

那臉看不清五官,只看見皮膚和衣服一樣,慘白駭人。

寂靜的室內,她一個人站著,黑暗籠罩著她,死一般的寧靜。

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聲音仿佛從胸口中逼出來一般慘烈可怕:“來人啊!來人——”

沒人回應,她狠狠將手中的燈丟在墻角,擡頭看前面幽微光線之中,那個女人的白影緩緩地旋轉著,在水中沉沉浮浮,詭異地舞動著,良久,沉沉浮浮地沒了下去。

永齡與幾個侍女終於從隔屋跑了進來,連聲問:“夫人,怎麽了?可是做噩夢了?”

王芍指著前面的水池,口中說不出話,只是身體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