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夜語

“哥哥。”

清眸不染半點塵埃,公主滿含期待地這樣喚我。我猝不及防,丟盔棄甲。

她是在央求我為她捉刀代筆,寫她父親命題的文章,論“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

她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小姑娘,卻無耐心讀那些儒家經書,而今上對她學業頗關注,常過來查看督促,往往留下一堆作業命她完成,初時不過是抄寫經書兼練字,到後來便要求吟詩作文了。

有次我見她要抄寫的內容太多,她寫得辛苦,遂趁旁人不在,悄悄為她寫了幾頁。模仿他人筆跡謄寫的工作於我來說輕而易舉,公主見了大喜,從此一旦作業稍多,她便來求我為她代筆。

我為她寫了兩三次便不肯再寫,反復向她解釋翰墨之妙與文章精義非自己鉆研領悟不可得。她連稱知道,卻又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磨我答應了,但很快又會有下一次。

這次竟是純粹的捉刀。終於我下定決心,冷對她請求,無論如何不再答應。

她雙目一瞬,命侍兒取茶去,書齋中只剩我與她二人,她挨過來,兩手一牽我袖子,輕聲喚:“哥哥。”

我的心,猶如被她手指輕輕撓了一下,驟然收縮。

她滿意地欣賞我幾近怔忪的表情,然後垂下眼睫抿去笑意,拉著我衣袖搖了搖,又做哀求狀:“哥哥,就幫我寫這一次好不好?我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如果晚膳前再不寫完,又要被爹爹罵。”

我能說什麽?此情此景,哪怕是她叫我去死,我亦會欣然領命。

我默默坐下,她歡笑著如一只小雀兒般撲騰著跳來跳去,為我鋪好歙州澄心堂紙,在端溪龍香硯中磨好廷珪四和墨,再親手遞給我一支宣城諸葛三副筆,最後自己搬來個紫花墩,爬上去跪坐在上面,雙肘支在書案上,笑吟吟地側首看我寫字,且不時稱贊。

這聲“哥哥”就此成為我無法擺脫的魔咒。公主喜歡用它令我俯首遵命,但有時也會莫名地這樣喚我,不帶任何目的。

偶爾當著旁人面她也會叫我“哥哥”,起初諸宮人大驚失色,說尊卑有別,要她改口,但苗昭容倒不以為意,說:“當年官家在春宮,也愛喚服侍他的內侍周懷政為哥哥呢。無他,對臣下略表親近而已。”

“公主無兄長,官家的養子十三團練也已出宮外居,她多少是有點寂寞罷。”韓氏私下對我說。

今上無子,曾將汝南郡王允讓第十三子鞠育於宮中,賜名宗實,授嶽州團練使,故宮中人常稱其“十三團練”。後來因苗昭容生下皇子豫王昕,今上遂命宗實歸藩邸,後來皇子夭折,今上亦未再召宗實回宮。

“十三團練在宮中時,公主便稱他為哥哥。你與十三團練差不多大,她見了倍感親切,才這樣叫你罷。”韓氏說,但又道:“不過,我們身份卑賤,受貴人尊稱是要折福的。官家做皇太子時,周懷政是主管東宮事務的入內副都知,常侍官家左右,官家便戲稱他為哥哥。有一次,周懷政見官家在練字,便上前請官家賜他一幅禦書,官家一時興起,寫了幾個大字給他——‘周家哥哥斬斬’。本來是一句戲言,未曾想數年後周懷政與人密議,欲謀殺相公丁謂,請寇準為相,奉真宗皇帝為太上皇,傳位於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官家。此計未成,周懷政終被斬首。官家可謂一語成讖。也有人說,周懷政受官家尊稱而不知避忌,遲早會遭天譴。”

我明白她言下之意,後來也曾向公主表達過希望她不再這樣稱我的意思,她卻不管不顧,依然是想喚就喚,我亦不再多言,甚至有點慶幸於她的我行我素,因為每次聽她喚我哥哥,我會感覺到一種隱秘的溫暖。

公主聽尚宮授課,總要我旁聽,課後如有不明白的便會問我,我的學業也借這種特殊的方式得以延續。

一日夜半,我就著燭光看書,忽聽有人在外輕輕叩門。原以為是催我睡覺的宮人,開門一瞧,發現竟是公主。

分明又是趁服侍她的內人們睡著了溜出來的,她僅著中衣,足裹白襪,但未穿鞋,在這寒冷的冬夜。

我一驚,問她:“公主為何這時出來?”

她笑笑:“我餓了,你有沒有吃的?”

不待我回答,她已跑進我房間,好奇地左右打量。

我迅速找出最新的冬衣披在她身上,但是否留她在此,卻讓我頗為難。

我已升至入內高班,故有單人獨寢的房間。深夜與公主獨處一室,無論如何都是大大不妥的。

我竭力勸她回去,說我這裏並無糕點,若回去喚醒內人,自然想吃什麽都可以。她卻說:“爹爹平日總叫我體諒下人,別太過勞動他們。若我喚醒她們,她們勢必會大費周折地跑去禦膳局傳膳,那我豈不有違爹爹教訓?本來我想,餓就餓吧,像爹爹那樣,忍一忍也就過去了,誰知肚裏像有只鷓鴣,一直咕咕叫,就是過不去呀。所以,我只好悄悄跑出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