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盜甥

自端午前觀諸臣帖子後,我一直尋思著要去通讀一遍,再選取其中佳句謄錄背誦,但節後事務繁雜,直至六月末才抽出空來去書藝局找張承照,問他要書院存档的端午帖子。

他很快找來給我,還與我一起謄錄。我抄寫時隨口問他:“近日歐陽學士可有新作?”

“歐陽修?”張承照道,“他最新的文章可不就是那篇為杜衍、韓琦、範仲淹、富弼等人說話的章疏麽?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惹來好大麻煩,非但烏紗難保,肩上腦袋是否能留下都還另說呢,估計最近是絕無心思吟詩填詞了。”

我十分吃驚:“端午時不還好好的麽?這卻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論起來,這事還有好幾撥緣頭呢,咱一樁樁地數罷。”張承照開始向我細述歐陽修之事。

原來五月間,歐陽修曾上疏論杜衍、韓琦、範仲淹、富弼等人不該罷,說“此四人者,可謂至公之賢也。平日閑居,則相稱美之不暇,為國議事,則公言廷爭而無私。以此而言,臣見杜衍等真得漢史所謂‘忠臣有不和之節’,而小人讒為朋黨,可謂誣矣……一旦罷去,而使群邪相賀於內,四夷相賀於外,此臣所以為陛下惜也。”

公然指排擠慶歷新政大臣的一派為“小人”、“群邪”,而恰恰這些人又是如今當政者,故為日後事伏下一脈禍根。

歐陽修妹夫張龜正早卒,無子,只有一個前妻所生的女兒。歐陽修之妹攜此女歸娘家,由歐陽修相助撫養。當時此女七歲,待其將至及笄之年,歐陽修把她嫁與族兄之子歐陽晟。但張氏出嫁五六年後卻與家仆陳諫私通,不久事發,被鞠於開封府右軍巡院。

權知府事楊日嚴以前守益州時,歐陽修曾經上疏論其貪恣,楊本就懷恨在心,因此伺機報復,使獄吏對張氏嚴加拷問,誘她提及歐陽修。張氏懼罪,為求自保,說了許多未嫁時與歐陽修之情事,且有不少醜異細節。

楊日嚴據此上報,諫官錢明逸遂上疏彈劾歐陽修,說他私通外甥女,且欺詐侵吞此孤女家財。軍巡判官孫揆奉命再審,覺得張氏說法未必屬實,大概也因對歐陽修心存敬意,便未再生枝節,只追查張氏與陳諫私通案。這種處置方式令宰執大臣大怒,命太常博士蘇安世重審此案,意在一舉除掉歐陽修。

“歐陽學士真與外甥女有私麽?”我問張承照,覺得此事匪夷所思,“張氏供詞怪異。說是為求自保,但與舅通奸之罪尤甚於私通家仆,說出來非但不能為自己開脫,反倒又添了一道重罪。莫不是屈打成招罷?”

“保歐陽修的人也這樣說,但是……”張承照隨即起身,道,“你等等,我再找首詞給你看。”

他在一堆文卷中翻找,最後抽出一張錄有一闋《望江南》的紙,遞到我眼前。

我展開一看,但見詞曰:“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堪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張承照跟我解釋說:“這是歐陽修的舊作。外甥女一事傳開後,又被錢明逸族人錢勰翻了出來,笑指這詞說:‘張氏到歐陽家時年七歲,正是女兒學簸錢時。’”

“錢明逸、錢勰……”我又覺有異,“他們姓錢,可是吳越王錢俶的後人?”

張承照點頭:“沒錯。歐陽修在編修《五代史》,聽說對吳越王有諸多貶詞,錢家後人早對其不滿。”

我想了想,又問:“那《望江南》真是他寫的?他承認是他舊作?”

張承照答說:“沒承認,可也沒否認,應該算是默認罷。”

我無語,反復看手中詞,目光徘徊於末幾句上: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我心裏微微一動。記得初入公主閣時,她也正在簸錢。原以為只是不經意的一瞥,但她那天真嬌俏的容止好似已由此烙入我心,以至現在一見“簸錢”二字,浮想起的便是她語笑晏晏的模樣。

“也許,歐陽學士與張氏,只是有情無奸罷。”我嘆道。

“有情無奸?”張承照提高語調重復這話,帶著莫可名狀的興奮,揶揄我:“說到底,我們不過是碰不到女人的小黃門,你能知道什麽是情,什麽是奸?”

我頓時像被人劈面掌了兩下嘴,臉上火辣辣的,垂下眼簾,無言以對。

這引得張承照撫掌大笑:“原以為你進了後省,見了大世面,又被娘子們調-教,應有不少長進,沒想到現今面皮還是這樣薄。”

我勉強一笑,只盼將話題自我身上引開:“那官家呢?他怎樣看歐陽修之事?”

“聽學士們說,官家也很惱火。原本,他是很欣賞歐陽修的才氣的,重用他為諫官不說,還特意囑咐我們,一旦歐陽學士有新作,無論是否屬內制,都要找來上呈給他。如今出了這事,官家自不免震怒。據說在朝堂上乍聞此事,官家的臉色唰地沉下來,半晌沒發一言。”說到這裏,張承照反問我:“你見官家的機會可不少,怎沒見他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