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連襟

這年春天,儀鳳閣中有位內侍黃門因病遷出,苗淑儀欲讓後省再補一個進來,我想起張承照的囑托,便向她推薦,很快張承照便從前省調了過來。

有次我向張承照提起王拱辰,問他王侍郎是否回京述職,張承照回答說:“他在瀛州守邊疆,略有些功勞,所以官家召他回來,加了翰林侍讀學士和龍圖閣學士的官銜。現在還未讓他回瀛州,看這意思,像是欲留他下來做京官,但朝中有不少人反對。”

我一下想起那日火城中他受百官冷眼的情形,遂問張承照:“當初被他彈劾的那些新派大臣不都還未回京麽?按理說,朝中應有不少反對新政的人,怎的他們也排擠王拱辰?”

張承照道:“誰讓他跟個墻頭草似的,左右搖擺呢?他年輕時多蒙呂夷簡提攜,原是追隨呂相公的,呂相公罷相後,他又跟後來推行新政的那些大臣多有往來。官家第一次欲任夏竦為樞密使時,他率禦史台與諫官一起拼死進諫。官家聽得心煩,轉身想走,結果被跪在地上的王拱辰一把拉住後裾,死活不讓他走。官家無奈,只好接納他們諫言。所以,雖然王拱辰最後跟新政大臣徹底決裂,狠狠整治了蘇舜欽等人,但夏竦余黨也不待見他,這樣朝中兩派都得罪了,弄得裏外不是人。他被外放後再回京述職,新-黨舊黨都看他不順眼,一些跟紅頂白的人也跟著起哄,所以頗受人排擠。”

這裏有個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王拱辰為什麽會與新政大臣徹底決裂?我聽說,他與歐陽修還是連襟,怎麽連這點親戚關系都不顧了,鬧得這樣僵?”

“哈哈,就是這個歐陽修把他逼瘋的!”張承照一向喜歡打聽大臣私事逸聞,聽我提連襟之事,越發來了興致,“王拱辰和歐陽修在各自娶薛家女之前就認識了,兩人以前關系還挺好的,一起去趕考,有飯同食,有衣共穿。歐陽修文才更為出眾,那次科舉,在殿試前的國子補監生、發解、禮部試中皆是第一名,所以很是自信,對狀元頭銜志在必得。殿試以後,歐陽修給自己做了身新衣裳,準備唱名之後穿,結果被同住的王拱辰先拿來穿了。估計他也是無心,還對歐陽修笑著說:‘穿了你這衣裳一定能中狀元,且讓我也穿穿罷。’沒想到第二天唱名,得狀元的竟真是穿了新衣的王拱辰而非歐陽修。此後二人雖說都不再提關於新衣的戲言,但只怕心中都會有些不自在。”

從這些年二人文章詩詞來看,確是歐陽修遠勝王拱辰,因一場殿試與狀元失之交臂,且之前又有新衣戲言,歐陽修難免會略微介懷罷。我暗自嘆息,又聽張承照道:“王拱辰向官家坦承此前做過殿試的題目,雖然官家未奪他狀元頭銜,但歐陽修一定更不服氣。而且關於王拱辰之前得到試題的途徑,多年來也有很多說法,其中一種說,試題是欲拉攏王拱辰的官員透露給他的,例如呂夷簡之類。後來王拱辰確實依附呂夷簡,歐陽修勢必更加鄙夷他。後來範仲淹執政,歐陽修就相與追隨,與王拱辰更加疏遠了。”

想起那層姻親關系,我再問張承照:“他們既都娶了薛奎的女兒,平日過從甚密,縱再有嫌隙,也應該緩和些罷?”

“非也非也,不但沒緩和,還更糟了呢!”張承照連連搖頭,笑道:“歐陽修娶的是薛奎家的四女公子。王拱辰先娶三女公子,未過幾年這位夫人去世,薛家愛惜王拱辰人才,不舍得讓他給別家做女婿,便又把五女公子嫁給他做續弦。歐陽修當時便作了首詩‘道賀’:‘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這詩迅速傳開,弄得天下人都知道王拱辰娶了小姨子。後來有一次,歐陽修去好友劉敞家做客,也邀王拱辰同去。劉敞當著滿座賓客的面講了個笑話:從前有個老學究教小孩兒讀書,讀到詩經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這句時,特意告誡學生說,‘這裏的蛇要讀姨的音,切記。’次日,這學生在上學路上看乞兒耍蛇,不覺忘了時間,很晚才到學館。老學究追問緣由,學生回答說,‘我剛才在路上看到有人弄蛇,便駐足觀看,見他先弄了大蛇,又再弄小蛇,故誤了上學。’……”

最後那句話裏的“蛇”張承照均發“姨”音,講到這裏,他自己先就忍不住,直笑彎了腰。

我可以想象王拱辰聽見這笑話時的心情。雖僅有一面之緣,但已可覺察到他生性內向敏感,折腰拾笏之辱他尚且不能接受,又豈能忍受世人拿他閨門之事取笑。

“咦?這事如此可笑,你怎麽沒笑?”張承照詫異地問我。

出於禮貌,我對他笑笑,沒有回答,繼續問他:“歐陽修那時笑了麽?”

“當然笑了,”張承照說,“滿座賓客都在笑,他哪會不笑!也因這一笑,王拱辰自然對他更有怨氣,說不定,還會覺得是歐陽修故意帶他去讓眾人嘲笑的罷。後來行新政時,歐陽修做諫官,頻頻向官家上疏檢舉朝中小人,乃至抨擊禦史台官員,說台官‘多非其才,無一人可稱者’。既然說無一人稱職,自然也包括當時做禦史中丞的王拱辰。這些年來,歐陽修與他那一幹才華橫溢的朋友沒少拿王拱辰的文筆說事,明裏暗裏常譏笑他這狀元名不副實,這次歐陽修更公開在章疏裏這樣說,所以王拱辰大怒,橫下心要跟新派大臣們作對。奏邸之事後他笑著說出‘一舉網盡’的話,也許是覺得多年的怨氣一下子出盡了,他能不高興麽?這一網打盡的不僅是支持新政的館閣才俊,也是一直以文字刺激他的歐陽修的朋友們……第二年,歐陽修盜甥一案之前,他便先指示曾經的下屬劉元瑜彈劾歐陽修,說他與館閣之士唱和,陰為朋比。現在想來,外甥女之事,只怕他也曾暗中做過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