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仙韶

三月間,宮外傳來魏國大長公主病危的消息。

魏國大長公主是太宗皇帝第八女,也是真宗兄弟姐妹中唯一在世者,一向為今上所敬愛。她雖貴為皇女,但賢淑恭儉如《列女傳》中人物,下降駙馬李遵勖後孝順舅姑,尊重夫君,且善待駙馬姬妾,視庶子一如己出。

後來駙馬李遵勖與大主乳母私通,事發後有言官建議嚴懲駙馬,乃至取其性命。真宗猶豫,便先把大主召來,試探著說:“我有一事想跟你說,但又擔心……”話尚未說完,大主已驚覺,立即問:“李遵勖沒事罷?”一壁說著,一壁淚流滿面,哭倒在地上。真宗因此饒恕了李遵勖,只降他為均州團練副使。

駙馬病卒後,大主從此不禦華服、簪花飾,平日著意撫育駙馬諸子,常誡他們以忠義自守,因此,從皇帝至滿朝士大夫,無不盛贊其賢德,今上更每以她為例,教導公主守法度,戒驕矜,將來宜備盡婦道,愛重夫君,以為天下女子典範。

這次剛一聽說她病況,今上即遣勾當禦藥院張茂則帶太醫前往大主宅診視,自皇後、貴妃、公主以下,皆至其第候問,進拜用家人禮,皇後親自奉藥茗以進大主,態度恭謹宛若大主子婦。

太醫回奏說大主病勢不妙,今上當即車駕臨幸大主宅。此時大主病重,已不能視物,今上大悲,含淚上前親舐姑母雙目,左右人等見狀皆掩淚感泣。

今上後來轉顧大主子孫,問他們有何願望,意在為其加官晉爵,大主卻在病榻上告誡其子:“豈可借母親之病而向官家邀賞?”今上又賜白金三千兩,大主亦堅辭不受。

回宮之後,今上下令募天下良醫,承諾若能治愈大主即授以官。並賜大主宅禦書金字:“大悲千手眼菩薩。”又命公主手抄經書百卷為大主祈福……但這些舉措都未能延續大主生命。數日後,魏國大長公主薨,今上親臨其宅第哭奠,輟視朝五日,追封大主為齊國大長公主,謚號議定為“獻穆”。

為表哀思,今上甚至還下詔命乾元節罷樂,宰臣皆反對,說聖誕罷樂大不吉,今上才不再堅持。

因大主薨逝,四月中的乾元節也不像往年那樣熱鬧,雖然禮儀程序一樣不差,但皇帝神色蕭索,其余人亦不好如以往那般喜氣洋洋、笑逐顏開。

天子誕節,按例是宰臣率文武百僚列班於紫宸殿下,拜舞稱賀,然後宰臣捧觴入殿敬賀皇帝萬壽。禮畢,皇帝賜百官茶湯,隨後移駕入禁中,那時皇後已率眾命婦於福寧殿內外恭候。待皇帝入殿,命婦拜而稱賀,宰臣夫人亦有捧觴入殿向皇帝賀壽之殊榮,且要以紅羅銷金須帕系天子臂上,以表祝福。此後夫人再拜退出,燕坐於殿廊之左,隨即樂聲起,開禦筵。

這日行捧觴之禮的宰臣夫人是文彥博夫人。捧觴祝酒之後,有內臣奉上紅羅銷金須帕,文彥博夫人接過,依儀系於今上臂上。待她系好後,今上向她提了一個她始料未及的問題:“這羅帕,可是燈籠錦裁的?”

文夫人先是一愣,旋即面紅耳赤,欠身道:“臣妾惶恐……”

今上微微一笑,和顏道:“無妨,夫人請入席。”

文夫人拜謝,低首退去。

此後開宴,每行一盞酒皆有笙琶歌舞及雜劇曲子助興,但今上看得意興闌珊,側首對皇後道:“獻穆公主仙逝未久,再聽這些教坊舞曲,總覺得過於喧囂。”

皇後建議說:“或暫停合奏,單命一二人吹奏簫笛,如此,既有樂聲,亦不至於太喧囂。”

“簫笛……”今上沉吟,似想起了什麽,他開始展顏淺笑,“記得有一年乾元節,曹郎亦曾在殿上以龍笛吹奏《清平樂》,杜姑娘以箜篌相和。笛聲清越悠揚如竹下風,箜篌空靈清冷如冰川水,兩種樂聲時分時合,配合默契,甚是悅耳,真有余音繞梁之感。”

皇後亦微笑道:“那時臣妾弟弟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現在已不便上殿為陛下演奏。何況,此間亦再難覓杜姑娘……”

今上頷首,悵然道:“是啊,如今想來,惟可感嘆此曲只應天下有了。”

一旁侍立的入內都知張惟吉聽見,含笑輕聲道:“曹郎雖不便再上殿,但他家大公子如今年紀也不大,剛滿十四而已,若於殿上演奏,或許亦不致太失禮……元旦宴集中,皇後命臣送膳食給在外等候的曹公子,臣在後苑找到他時,見他正坐在一塊山石上吹笛,那笛聲聽上去倒比教坊樂工吹奏的清靈呢。”

公主照例坐在帝後近處,一聽提到曹評,她雙眸便如春陽映照下的碧湖水,光采熠熠,顧盼生輝。此刻越發關注今上表情,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等待他反應。

今上對這建議也有幾分興趣,遂問皇後:“評哥今日入宮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