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破繭

一個時辰後,我又見到了楊夫人。她躺在自己閣中的榻上,茫然盯著屋梁發呆,聽到我進來,她扭頭直勾勾地看我,一雙幹涸的淚眼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我留意到她散亂的頭發比一年前白了許多,狀如灰白枯草,一點光澤也沒有,而眼袋凸顯,皺紋深陷,雖還未至花甲之年,卻已老態龍鐘。

她身邊的李瑋耷拉著頭立在榻前,如同霜打雪壓後的植物,全無神采生氣,見我入內,也只側頭擡起眼簾淡淡瞥我一眼,便又默然將收回的目光投在足下的地上。

這一年來,仿佛每人都生活在冬天。我黯然低目,上前向楊夫人請安。

包紮好傷口後,我過來向她的侍女打聽她的情形,後來她醒轉,不知出於何種考慮,竟讓人傳我入內見她。

“你來幹什麽?”她狠狠地盯著我,咄咄逼人地問,“是來看我何時咽氣麽?”

我未作任何解釋。在一陣漫長的沉默後,是李瑋開口,低聲對母親道:“媽媽,如果他希望你有何不妥,剛才就不會上樓……”

楊夫人橫眉斥道:“難道他救我竟會是好心?”繼而側目視我,厲聲道,“你是怕我死了官家和大臣們不會放過你罷?若非這樣,你那麽恨我,怕是恨不得我被燒得骨頭都不剩,好讓你和公主樂得長相廝守,風流快活!”

我擺首,道:“不,我不恨夫人,也不恨任何人……剛才為何會上樓,我也說不好,不過我想,當時無論誰在樓上不下來,我都會上去的,不管那人是不是國舅夫人。”

楊夫人一怔,復又露出譏諷笑意:“天底下的好人都讓你梁先生一人做了,你宅心仁厚,有菩薩心腸,倒是我陰狠歹毒,對你非但不知成全,反倒還步步緊逼,做足了惡人,你竟會不恨我?”

我又搖頭,應道:“我確實是罪不容恕。如果我有幸有一兒半女,又遇到如今這樣的事,我也會痛恨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侍臣罷……夫人有恨我的原因,我卻沒有恨夫人的資格,何況……”我頓了頓,移目看一旁幾上的茶盞,再道,“當年我初次送禮至國舅宅,國舅夫人請我飲的茶的滋味,我至今仍記得。”

楊夫人無語,審視我良久後,忽又哽咽起來,面對我時豎起的鋒芒逐漸斂去,她斷斷續續的哭訴少了怒意,殘余的只是無盡的悲傷與怨氣:“好端端的,誰會願意板著面孔硬起心腸做惡人?……現在你們都說我脾氣不好,待人兇惡,但若不是我兇一點惡一些,國舅爺當年早就被東京城裏那幫紙錢老板和街頭無賴惡霸踩在腳底下欺負死了……大過年的老板不給他工錢,是我半夜跑去拍老板家的門,指著老板鼻子罵,幫他把工錢討回來。後來他自立門戶了,好不容易存了筆錢,準備送去我家做聘禮,卻被無賴搶了去,又是我提了菜刀找無賴拼命,才把錢奪了回來……”

手指李瑋,她又泣道:“這孩子和他爹一樣老實巴交的,逆來順受,吃了虧也不會聲張,真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看得我真著急……我知道他不會說話,木頭人一樣,公主不喜歡,好罷,我忍了,大不了把公主當仙女一樣供著就是了。但公主畢竟進了我家門,說起來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我家媳婦,如今與你有這等事,你讓駙馬臉往哪裏擱?你倒是可以終日躲在宅中不出門,但駙馬可是要經常出去見人的呀!他從來不與人爭什麽,規規矩矩地過日子,做了半輩子老好人,卻為何要受這等折辱,遭這樣的罪啊……”

她越說越激動,最後大放悲聲,掩面而泣,而我一直垂目聽著,並不多發一言。她哭了一會兒,忽然撐坐起來,又對我說:“梁先生,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壞心眼的人。當初剛見到你時我是真的喜歡你這孩子,模樣好,又懂事,知書達禮的。與公主之事,也不全是你的錯,或許,只是一時糊塗……你能不能好好跟公主說,你們日後疏遠些,不要再生事了,讓我們這一家子人安安生生地過下去?”

面對她滿含期待的目光,我不知該如何作答,蹙著眉頭,只覺眼前狀況像一團死結,找不出一絲可以抽身的線。

而楊夫人把我的沉默理解成了拒絕,立即又哭起來,且猛地正面轉朝我,在榻上跪下,甩著一頭花白的頭發,拼命向我磕頭,邊哭邊道:“求求你,梁先生,答應我,不要再招惹公主了,否則,你們讓我兒怎麽活……”

我與李瑋及周圍侍女皆大驚,忙上前阻止,而楊夫人掙紮著,堅持做著磕頭的動作,哭聲與懇求聲交織在一起,聽得人心下淒涼,感覺到她心底蔓延出的絕望的味道。

離開她寢閣許久,她那嘶啞的哭聲仍縈繞於耳中,揮之不去。我守著沉睡的公主,出了半晌神,後來嘉慶子從外面來,告訴了我楊夫人新下的命令:“國舅夫人剛才召集了宅中奴仆侍女,說不許把先生今日來宅中的事透露出去,誰敢對外人多嚼一下舌根,就割了他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