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月出東山

夜風吹過錦堂,送來淅淅瀝瀝的秋雨聲。伏榻正瞌睡的阿彌迷迷糊糊察覺到外間動靜,昏沉沉的腦中飄過一個念頭,忽激靈清醒。他揉了揉眼睛,手腳並用爬起來,撥開薄紗帷帳,看到歪在榻邊的侍女睡得正沉,便也不驚動她。瘦小的身子從矮榻上滾下,他連鞋也不穿,光著腳走到門外,朝左側偏閣望了望。

那裏燈火淡微,煙霧裊裊飄升,母親纖柔的身影仍靜靜跪在佛祖金像前,一動不動。

阿彌小腳踩著地上軟氈,不安地原地轉圈。爹爹平時常和他說,娘的腿受不得風寒,受不得雨涼,更受不得這樣長時間的跪叩。爹爹如今被雲伯父請去了鄴都,臨行前殷殷囑咐過自己,好好陪著娘親,更要看好娘親的雙腿。

可是自爹爹走後,娘每晚總是跪在佛前禱告長久,秀麗的面容間有著揮之不去的愁色。即使白日裏自己在她膝下撒嬌打滾故作癡纏,也不能將娘緊蹙的雙眉撫平一分。

娘到底在憂愁什麽呢?年僅六歲的阿彌並不能將世事看得透徹,卻也隱隱約約知道,娘的憂愁與鄴都城中病重垂危的皇帝有關。雲伯父來找爹爹時,他躲在屏風後偷聽,雲伯父憂心忡忡地說朝中有變,沈氏操持江左半壁江山居心叵測,北朝也有重臣風聞東帝病危想借此生變。雲伯父提起南北朝局時,嘆息深深,說只怕怒江即將再興兵戈,重蹈二十年前的覆轍。

阿彌對他雲伯父高深莫測的言辭自然聽不太懂,他只知道早已避世隱居在東山的爹爹因雲伯父的這席話,並沒有絲毫的猶豫,當即辭別了娘親和自己,隨雲伯父去了鄴都。

想著爹爹臨行交待自己的事情,阿彌靈活的眼珠滴溜溜轉了轉,光腳前行如貓兒輕微,靠近佛像前跪坐的人身旁。

“娘,娘。”他拉扯著夭紹的衣袖,扁著嘴,裝作滿懷委屈。

夭紹聞言睜開眼,朝佛祖合十拜過,才轉過身摸摸他的臉:“怎麽了,阿彌?”

“娘,我一個人睡不著。”阿彌靠在夭紹懷中,言行舉止故作膽小,心裏卻想著好在元琳那死丫頭不在,不然自己這樣被她看到又是一頓嘲笑。

夭紹溫柔笑笑:“阿彌乖,娘這就陪你去睡。”她跪得太久,起身時腳下微微趔趄,阿彌忙扶住她。

母子二人往東廂行去,經過廊下,濕潤細雨縷縷撲面,夭紹看著眼前朦朧難測的夜色,想起此刻鄴都劍拔弩張的局勢,不免又是一聲嘆息,低聲喃喃道:“不知道舅父的病怎麽樣了?”

阿彌也想他爹了,仰頭問:“爹爹什麽時候回來呢?”

夭紹柔聲道:“你爹辦完事就回來了。”

“娘,”阿彌猶豫片刻,還是問,“爹爹是去幫雲伯父和沈伯父為敵嗎?”

夭紹在這話下微微一驚,蹲下身與他平視,輕聲道:“阿彌為什麽這麽說?”

阿彌想起那天他在屏風後偷聽爹爹和雲伯父說話,雲伯父但凡提到“沈氏”時,必定一口一個“沈伊那廝”,語氣不善,咬牙切齒,似是恨極。阿彌當時摸著小下巴也很狐疑,沈伊伯父不也是爹爹和雲伯父的好友嗎?每次見到他們三個在一起,雲伯父雖然常嗆得沈伯父臉色泛青,沈伯父卻並不和他動怒,過後還是好脾氣地笑著,摸著阿彌的頭道:“誰不知道你雲將軍挾劍絕倫風姿無雙,何必在我面前這樣逞威風?何況孩子還在這裏呢,可別兇神惡煞地嚇壞他。”一句話便噎得雲伯父再也作聲不得。

他們相處的情景如此怪異,說他們關系好吧,他們卻事事爭吵不休,聽沐三翁翁說,這兩人在朝堂上吵起架時更是爭鋒相對、寸步不讓;可是說他們關系不好吧,平素逢年過節聚在一起時,喝酒聊天,卻也能和睦融融。

阿彌腦子裏一團霧水,想了想,才回答夭紹道:“雲伯父和沈伯父在一起老是吵架……”

夭紹問他:“那阿彌和元琳也吵架呢,你和她關系也不好嗎?”

阿彌皺著小小的眉頭,借此忿然告狀:“元琳那死丫頭,蠻力無窮,囂張跋扈,仗著她比我大幾個月,就知道指使我欺壓我。”

“可是你和她是敵人嗎?”

“當然不是,”阿彌看著夭紹明凈的雙眸,低下頭,小手扯著衣角有些羞愧地道,“我們一起出去玩,有人欺負我時,她都是幫著我的。”

“那就對了,”夭紹溫柔含笑,諄諄教導他,“雲伯父和沈伯父就與你和元琳一樣,雖然平時相處看著有些口角之爭、互不相讓,但他們卻不是敵人。當有外面的人要欺負他們時,他們一定會互相幫忙,且視死如歸、絕不退縮。他們和你爹爹是生死與共的兄弟,永遠的兄弟。”

“兄弟?”阿彌默默記住這個詞,不忘問她,“娘,那我的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