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染。

墨灑深處,便是讓人無法看透的黑色。

今日中秋,月本該圓。蒼穹大地間本該披上一層淡淡的銀色薄紗,齊國的百姓們本該守著燭光,依著家人,歡笑晏晏,不訴離別之思,不知相送之苦。

然而不行。

清亮的月光被騰騰狼煙所遮,死寂的空氣裏彌漫著刺鼻的血腥。

泗水東流,血染長河,身穿緇衣盔甲的勇士們,屍體橫陳在草原蒼野間。束束火把下,零落散開的彎刀弓箭上,冷光孤耀猶帶噬血之殘色。

飛鷹嘯哀。

齊國莊公十八年,齊楚於蔡丘的會戰終於結束。

高山上,夜風很涼。

我伸手攏攏戰衣外披著的銀色鬥篷,冷眼瞧著山下士兵們清點硝煙過後的淒迷戰場。直面生死的刹那,任誰也是心潮如湧。

敵人的鮮血洗亮了我們的盔甲,我們的鮮血灑在了枯芥土地上,生還的希望在戰爭面前永遠是這般的蒼白無助、脆弱易斷。亂世中,無辜的總是黎民蒼生。

我想嘆氣,眼中偏偏先流出淚。

淚珠落上絡璃鎖甲的盔翼,耳中隱約聞得一聲輕吟。

擡眼望天,夜暗沉。

身後傳來幾聲悄然的腳步聲,我眉尖一動,不回頭也知來人是誰。

他停在我身後很久,我能感覺到他那兩道目光靜靜地停留在我身上的專注和關切。雖一時無言,卻又仿佛已訴盡了千語。

不知覺間,當鼻間溢繞起熟悉的琥珀清香時,一雙有力的胳膊已經緊緊環住了我的身子。如同幼時般,他又將我仔細地護在了懷中。

“二哥。”我低聲喚他,身子卻依然維持著戰爭時的僵硬。

“累了便歇歇。”他開口,氣息綿長悠遠,一下一下撲到我頸邊的肌膚上,帶著幾分他慣有的、撩人心的誘惑,一陣陣鉆入心底。

我淡笑無言,眼睛看著山下的殘局,心上沉重如石重壓。

若有選擇,我情願這世間永不存在戰爭。

身後的人似感覺到我心中的痛和遺憾,他的手指握著我的手臂,不留痕跡地按了按,似是安撫。

沉默半晌。

等他開口時,清風般毫不在乎的語氣卻是欲一言激起千層浪。

“七日後,夷姜與梁國公子湑君聯姻。父王讓你回金城。”

我怔了怔,然後點點頭,展眉一笑,心口卻一下子酸得徹底。

湑君,湑君,湑君……他終於要和夷姜成親了嗎?

我咬住唇,心下愈苦,面上笑意竟是愈發盈然。

身後人輕嘆一聲,忽地扳過我的身子,擡手挑起我的臉。

我無奈擡頭,入目只見那人唇角勾起,鳳眼上揚,劍眉斜飛放肆,似笑非笑間,神情很是古怪。

“怎麽?”我皺眉。

他抿抿唇,看似無謂輕笑著:“父王旨上還說,晉國有使來求親。”

“與我何幹?”我挑眉瞅著他,面色如常,看似絲毫不以為意,心裏卻不知怎地隱隱帶出一股堪稱久遠的怒意。

三年了,被天下人恥笑為“齊大非偶”的我,再不曾對這些事抱過任何幻想。當今諸侯公子的眼中,我不過就是一個無人敢娶、被棄明堂的齊國悍女。

夜色如惑,眼前那人盯著我,目色詭譎變幻,臉上神情更如魅如謎般,讓人看不透。

“他是晉國公子穆。”他開口,話語低沉,如弦重壓。

“公子穆?”我笑得極其不自然,“就是那天下五公子中以醜聞名於世的晉國公子穆?”

他淡笑不答,橫眸顧盼時,鳳目生輝。

我若無其事地看著他,依然裝懵懂。

月下,但見他沉吟片刻,略一遲疑後,還是出言好心提點我:“半個月前,晉王襄公派使前來,為晉國二公子穆求娶齊國公主夷光。”

唇角笑意頓僵,我看著他,腦中轟然一響,呆住。

晉公子穆……要娶我?

當今天下,是為亂世。

東齊,西夏,南梁,北晉,中楚,五國相峙,九州紛亂,戰事層出不窮,百姓流離失所。雖百裏一陌皆是瘡痍滿目,諸侯們偏還沉迷於權力爭奪、割地取勢的旋渦中,依依不願罷舍。

五國中,國力最強盛者為晉,楚、齊、夏三國相當,梁國最弱。晉國雖強,卻富足守戶,並不梟桀好伐;相反楚國,因其居中稱國,與四國皆有邊境交界的糾葛,談和不成,往往喜與他國兵戎相見,且樂不乏彼。

梁國居於楚國之南,因國力弱小,常為強鄰楚國侵犯。十年前,梁王僖侯質世子汶君於晉,質公子湑君於齊,質公子伏君於夏,以期三國合力助其抵抗楚國囂張。三公子入三國,各國君主皆按各國的公子之禮相待,次年,四國訂立聯盟之約以壓楚國的氣焰。

聯盟雖定,但權利取舍難以短期合謀相類,各國謀權政事沖突不同,是以聯盟之說名雖有,然行未動。諸侯分立,楚國依然毫無收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