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天道之擇

悠然轉醒時,人已不在戰場,而是渾身綿軟無力地躺在行轅的靜思榻上。

一睜眼,頓覺腦子疼痛不堪,四肢疲乏,胸中更似憋著什麽,酸中帶苦,苦中含澀,似是要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抑懣。緩緩,待意識重新浮現腦海時,我記起了昏迷前那漫天的硝煙烽火,那滿眼的殺戮血腥,還有那蕭瑟飄搖在青石城墻上的淡黃衣影,那首歌謠,那支銳箭,那抹自空中飛濺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掠走我阿姐歌聲和魂魄的殷紅液體……

心中一下子似火在炙烤,疼得我猛然倒吸一口氣。我按著胸口,費力地坐起身,朝外帳高喝:“來人!”

“末將在!”應聲很快,粗豪剛毅的聲音清晰得似在耳邊。

我瞥眸,只見營帳內燈火微弱,墨玉屏風旁直直站著一個黑衣盔甲的將軍,英武的面貌,犀利的眼神,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著,看似鎮定的神色下,那雙鷹一般敏銳的眼睛在對視我的目光時不禁一恍,眼簾垂下的刹那,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安。

“好個樊天!”我重重一哼,冷笑,雖側眸輕輕,言辭卻狠厲非常。想起昏迷前此人彎弓射殺我阿姐那毫不猶豫的一記鈾光冷箭,我恨不得立馬抽劍出鞘入其咽喉,讓他即刻去黃泉路上與我阿姐賠罪同行方為暢快。可是……命他下手的人是誰我雖糊塗卻也還記得明明白白。

眸光黯了黯,我移開視線,起身下榻挑了燈芯,一縷輕煙裊裊而起,火焰冉冉,明亮的妖紅刹那落入我的眼底,一抹一抹,不斷撥散著我眸間的迷茫。一陣夜風來,燈火弱弱不禁吹,舉手倒茶時,碧色的液汁在搖曳的光影下耀出了翡翠一般的璀璨光華。我怔仲,拿了茶杯靠近唇邊,半天才輕輕抿下那一口清涼入肺的茶水。

“何時了?”再次開口時,我的話語居然淡得如同此刻夜下疏疏吹來的風。

身後一直靜默不動的樊天似遲疑了良久,方小心地回復我:“醜時已過。”

“戰已畢?”我側身,看著他,明知而故問。此戰齊軍大營將士們幾乎傾巢而出,是以夜下營帳四周安寂得很。耳邊愈發清靜時,便愈發聽得對岸那戰場廝殺酣鬥的喧囂是何等地激烈、緊張和瘋狂。

隆隆戰鼓響得似要震碎天,何況乎人的心跳?

樊天果然發愣,身子僵了僵,揖手低頭時,額角不知何時滲出的冷汗在燈火的照射下晶瑩得愈發微妙。

我笑了,輕聲問他:“戰未完,你身為軍中大將,何以在後方?”

麥色肌膚上的青筋在微微顫突,樊天垂首更深,稟道:“公主暈倒在戰場,侯爺派末將送公主先行回來,說……若當真不原諒,可先問罪末將。待此戰結束,他自會回來謝罪。”

謝罪?我冷笑,聲音頓涼:“他果真如此說?”

“是。末將不敢妄言。”

要他謝罪?那還不如直接殺了我去陪阿姐算了!心惱火得快要裂開,我氣得拂袖,案幾上的玉色茶杯倏然落地,在地上滾了兩滾後,這才“哢嚓”一聲,破碎。

樊天驚了驚,擡眸看我一眼,唇角抖了抖,沉默。

我看著他,哼了哼,方道:“樊將軍既然當時敢放箭殺夷姜公主,那心底必然清楚公私之分、上下國生之道。如今豫侯身在前線,幾萬將士浴血奮戰,你身為大將卻因此等借口避在後方,有理沒理?本宮是女兒身,雖不知功業皇圖,卻也分得清輕重。豫侯命你回來待罪不過是一時情急之言,如此關頭,樊將軍竟果真棄危戰而不顧,豈非白白辜負豫侯對你的一番培養看重?”

樊天舉眸,神色惶惑不安而又躍躍待發:“那末將……”

“即刻去戰場。”

“公主不問罪末將了?”他猶自不信踟躇。

我擰眉,冷道:“仇與不仇,那是私事,如今在齊梁兩國交鋒前,皆是次要。如果豫侯因為你我突然離開戰場而發生任何意外的話……到時,本宮不管你功勞幾何,必然誓要你命!”

樊天揖手:“末將知道。”

“還不走?”

樊天轉身欲行時,猶豫了一下,又回頭,手指按住腰間劍柄,目光期待:“公主……有沒有話要末將帶給侯爺?”

無顏……

我心神一搖,默了半天,才輕聲道:“告訴他,夷光不怪。”

“諾。”樊天神色大喜,音落,帳中冷風起,人影瞬間消無。

全身疲憊,我無力坐上身後的軟椅,仰頭靠上椅背,眼睛閉上,心中暗暗嘆息:阿姐,你千萬不要怨我。這仇,夷光報不了。不是因為不恨,而是因為這實在不叫仇。若咎責,論公道,那個親手拿你上城墻的人,才是我要他以命償命的人。可是阿姐,若我要殺湑君,你舍得嗎?

清風拂吹,春夜寒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