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暗潮洶湧

夜深,天凈月明,銀光滿西樓。

晉穆回來時,西樓小書房裏燈火明亮,我正伏案認真地看著晉國地圖,手旁堆積著幾卷竹簡和帛書,皆是我著豪姬給我送來的有關晉國當前朝政之事的紮記和重臣名冊。

有風吹動緯紗,燭火搖晃不止,地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細小字跡一下變得模糊紊亂。我伸手揉揉酸痛的眼睛,擡眸的刹那,這才發現那個抱臂倚在門邊靜靜望著我的男子。下午回來安城時他還穿著那襲華貴張揚的金色裾紋長袍,此刻他卻換了一件簡單的白衣,緩帶輕衫下,氣宇反倒更顯清貴優雅。

“回來了,”我彎了唇微微一笑,隨手卷起了書案上的地圖,問他,“宮裏沒事吧?”

晉穆略一頷首,也不答話,只踱了幾步走過來,眸光掃過案上的竹簡帛書時,他面容一動,唇角不自覺地勾了勾。我抱著書簡起身,一卷一卷,仔細放到了墻邊書架上,回眸,卻見燭光下他正揚了眉毛沖我笑著,臉上神色帶著說不出的靜謐溫柔。

他這時開口,道:“家老說你還未用膳,不餓?”

我搖搖頭,不知怎的對著他的目光時臉頰隱隱有點兒燒,於是忙移開了視線看向一側。

窗外的風愈來愈大,往年在金城八月猶帶暑熱,如今在安城,夜下卻似水冰涼,仿佛初秋已悄然而至。明月清光,高台燭火,綾綃羅幕薄似輕紗,定睛望去時依稀可見樓外那株蒼老的梧桐,樹葉瀟瀟,暗影婆娑。

房裏沙漏聲響輕微,金線已指亥時。

“既不餓,時候也不早了,去睡吧。”他走來牽住我的手,不待我吭聲便拉著我出了小書房。走了幾步,他咳嗽一聲,神色不太自然:“對了,我方才在房裏看到了連城璧和金絲玉衣……”

我笑笑,打斷他,坦誠:“豪姬送來的。”

晉穆側過頭來瞧著我,眸子粲如星,薄唇輕輕一抿,笑顏淡淡的:“豪姬?名傾安城的第一紅顏,你和她是舊識?”

我垂眸輕聲:“她是我和二哥的朋友。”

“這樣,”晉穆沉吟,默了片刻後,柔聲道,“你在安城除了妍女和夜覽外也不識他人,我明日和家老說一聲,以後請豪姬多來府中陪你。”

我一笑點頭:“好。”

夜靜月清,風帶微寒。長廊掠衣影,彩燈下,有白袍翩翩、銀裙曳地。

翌日,夜色未褪時晉穆便入宮早朝。我在小書房看完豪姬帶來的所有書簡後,凝神思量長久,還是忍不住提筆寫了封信帛,閃身侯府後無人行走的湖畔處,喚來魅兒,讓它將那信帶去了金城送給無顏。

彼時天色正好,輕風微拂,熠熠驕陽照得波瀾淺淺蕩漾的湖面光燦瀲灩。我癡留湖邊出了會神,轉身欲回西樓時卻陡地發現昨日還老態龍鐘的家老今日竟風姿有神地直直站在我身後,眉間含笑,眸子閃閃,眼底鋒芒淺露,目光淩厲得似欲直視人心。

我被他嚇了一跳,勉強定了定心神,頷首有禮:“家老。”

家老斂袖,揖手還禮。昨日見我時他還撐在手下的木拐已然不見,他今日穿著一身灰褐紋相間的布袍,棄了拐杖將身子站直後,倒顯得他身影高大得隱約有些壓人。他望著我打量片刻,蒼老的容顏上紋路深深,一笑時,面色盡顯多年費心費神操勞後的倦怠。倦怠中偏又見悠然超脫,透著一抹智者獨有的、藏鋒存生之後的寧靜安詳。

“老奴無禮,卻不知夫人方才給何人送信?”他笑著問我,神色和藹,淩厲的眸光掩了下去,換上了幾分不動聲色的平淡。

“給我二哥。”他既問得直接,我不妨答得爽快。

家老目色一亮,瞬間,那眸子又暗了下去。他微微一笑,瞧向我時面容愈發親切:“那信和侯爺有關?”

我笑著點點頭:“是啊。”音落見他又欲開口,我搖搖頭嘆口氣,提了裙擺便往回走,口中笑道:“家老莫急也莫瞎猜。你此刻既叫我夫人,那我豈會對你家侯爺不忠?”

家老跟過來,沉默一會兒兒,略略低頭似想著心事。忽然他腳下步履一頓,喊住我:“夫人……”

我停下,扭頭看著他:“還有何事?”

家老不說話,只擡眸緊緊地望住我,目光漸漸深邃下去,話語低沉較真:“夫人可能發誓,這輩子,你都可以忠心侯爺?”

我微微蹙眉,正待說話時,他卻輕輕一笑。此刻,一縷縷細碎的陽光鉆透湖邊大樹的枝葉緩緩沉落在他的眼底,在那眸間的黑暗處仿佛照亮了一道堪稱透徹淋漓得可穿天地之遙的光彩,帶著歲月經彌的痛和傷、保護和慈愛,燃燒得熱烈瘋狂,堅定得近乎偏執和倔犟。

“你是他的女兒呢……”他輕輕嘆息著,忽而搖首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真是笨,其實不管你怎樣回答,我怕都是不敢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