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繁華落盡 【彼此】(第2/4頁)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也是這般鐵石心腸了?

我從眾人眼前緩步走過,所過之處,人盡俯首。

一幹仆從侍女立在旁邊,自始至終,大氣不敢喘。看著往日最得勢的兩人,就這樣被逐出王府,從頭至尾不過半天光景,我甚至不曾多瞧她們一眼。

從前一呼百應,人人折腰,卻不過是敬畏我的身份;而今,她們敬畏的只是我,只是這個鐵石心腸,強橫手段的女子……或許,自我出生,骨子就流淌著世代權臣之家冷酷的血液。

從此後,這闔府上下,再沒有人敢藐視我的威儀,忤逆我的意願——除了蕭綦。

我微微牽動唇角,可笑什麽妻妾爭寵,這種事休想在我這裏看到,我也恥於為之。

我的姓氏和我身上流淌的血液,絕不允許我接受這樣的侮辱——我等著看,看堂堂豫章王、大將軍、我的夫君,如何來應對我的決絕。

案前已堆滿了揉皺的廢紙,沒有一張畫成。紙上勾出亭台水榭,芭蕉碧濃,櫻桃紅透,依稀還是舊時光景。我怔怔望了滿眼的墨痕狼藉,心神再不能寧定。

五月,又是分食櫻桃的時節……“樹下分食櫻桃,嫣紅嫩紫憑儂挑,非郎偏愛青澀,為博阿妹常歡笑”。這歌諺,是京中少年男女常常吟唱的,曾幾何時,也有那樣一個少年,與我分食櫻桃。

心神一時恍惚,手腕不由自主顫了,一團濃墨從筆尖墜下,在紙上泅開。

“又廢了。”我直起身,將筆擱了,淡淡嘆口氣。

書以靜心,畫以怡神,可眼下的心緒,畫什麽不是什麽,越發叫人煩亂。

我整日閉門不出,只埋頭書畫之間,叫旁人看來,怕是一派悠閑自得。

真是怡然自得,還是負氣為之,只有我自己清楚。

一連幾天過去,蕭綦沒有半分回應。侍妾被逐,好像與他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做了什麽,他似乎也不在意。這件事,再也無人關注,渾若一塊石頭投進深譚,就此無聲無息地沉沒了。

一連幾天,我甚至沒跟蕭綦說過幾句話。他偶爾來看我,也只匆匆一面便離去。

有兩日夜深時分,他悄然過來,我已經就寢。分明內室還亮著燭光,我仍倚在枕上看書,他卻不讓侍女通稟,只在庭前靜靜站上一會兒,便又離去。

他在外邊,我是知道的,玉秀嘴上不敢說,只拿眼神不斷瞟向外面。

我只佯裝不知,熄了燈燭,側身睡去。

他不過是在等我低頭,等我先開口向他解釋。

枯坐窗下,對著白紙廢墨發了半日呆,不覺已是斜陽西沉,入暮時分。

玉秀張羅著侍女們傳膳,這些時日,她與我熟稔了,膽子漸漸大起來,更顯出聰明利落。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兒,能學得這般精乖,只怕也是吃過太多苦頭,越發令我憐惜。

“都下去吧,這裏有我侍候就行了。”玉秀學著一副老成的口氣,將侍婢們遣出。

我好笑地瞧她一眼,卻見她左右張望,悄悄打開了食盒。

“王妃,我找來了好東西呢!” 她笑眸彎彎,微翹的鼻尖俏皮可愛。

一股濃冽的酒香彌散開來,我一怔,旋即驚喜道,“你找了酒來!”

“小聲些,可別叫人聽到!”玉秀慌忙扭頭看門外,悄悄掩了嘴道,“我是從廚房偷來的。”

我被她那模樣逗笑,頑心大起,生平從未喝過偷來的酒,立時來了興致。

自到寧朔以來,傷病纏身,大夫再三囑咐了戒酒。到如今傷病好了大半,我卻還未嘗過一口酒。此時聞到酒香濃冽,自然是心花怒放,滿心惆悵也暫且拋到一邊。

我遣走其他侍女,與玉秀一起動手,將案幾移到庭前花蔭下,逼著玉秀留下來陪我對飲。

不想這小妮子竟也貪杯,酒至微醺,漸漸臉熱話多起來。

玉秀說起她爹嗜酒如命,常常醉後打罵於她。

“你爹現在何處?”我已有三分酒意,撐了額頭,蹙眉問道。

“早過世了,娘也不在了……”她伏在案上,語聲含糊,“有時想讓爹再罵我一頓,也找不著人了,就剩下我一個了……”

我怔怔想起了父親,心中悲酸,正待再問她,卻見她已呼呼睡了過去。

夜色花蔭下,她臉色酡紅,分明還是個孩子。我笑著搖頭,拎了半壺殘酒起身,搖搖踏向花影綽約處,想尋個清凈無人的地方,獨自喝完這壺殘酒。

四下一時寂靜,只聽草從中促織夜鳴,邊塞月色如練,星稀雲淡。

“樹下分食櫻桃,嫣紅嫩紫憑儂挑,非郎偏愛青澀,為博阿妹常歡笑。”我不知不覺又哼起這諺謠,腳下一時虛浮,就近倚了一塊白石坐下。發髻早已松松散了下來,索性脫了繡履,舉壺就口,仰頭而飲。

一樣的良夜深宵,一樣的月色,曾經是誰伴我共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