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闕驚變 【托孤】(第3/5頁)

當我趕到時,姑姑已經不會說話,只能木然躺在床上,目光混沌呆滯,無論我說什麽她都不會回應了。自宮變之後,她就閉門不出,再不願見人。她恨我,更恨親生兒子對她的背叛。每次皇上踏入永安宮,必被她冷言冷語斥走,而我甚至連永安宮的殿門也不得踏入,只能遠遠從殿外看她。數月之間,她迅速老去,鬢旁白發叢生,脊背佝僂,已全然成了垂垂老嫗……而今皇上駕崩,終於抽去了她最後的支撐,無異於致命一擊。

我一遍遍喚她,她卻只是怔怔盯著沒有邊際的遠方,目光空茫,口中含含混混,不時念叨著幾個字。

沒有人聽懂她在重復說著什麽,只有我明白。

她說的是,琴瑟在禦,莫不靖好。

本朝開國以來從無皇後殉葬的先例,謝皇後的突然殉節震動了朝野上下。

值此危急關頭,蕭綦和父親放下舊怨,再度成為盟友。蕭綦挾迫年邁庸碌的顧雍與其余親貴重臣,逼令謝皇後殉節;父親一手封鎖了姑姑中風的消息,外間只知太後悲痛過度而病倒。皇後一死,年幼的小皇子只能交由太後撫育,一旦小皇子即位,太皇太後垂簾輔政,這便意味著王氏再度控制了皇室。

以宗室老臣和謝家為首的先皇舊黨,原以為可以黃雀在後,趁王氏被扳倒,蕭綦立足未穩,搶先下手除去了皇上,皇位自然便落到小皇子或是子澹的頭上。 他們以為手中握著皇後和子澹這兩枚籌碼,便是朝堂上不敗的贏家,卻不知那冰冷的長劍早已懸在他們頭頂,即便是皇後的頭顱也一樣斬下,沒有絲毫猶豫。

當日在先皇左右護駕不力的宮人,連同太仆寺馴馬的官吏仆從,都已下獄刑訊。很快有人供出謀害先皇的主使者,正是一力擁戴子澹即位,身為宗室老臣之首的敬誠侯謝緯——弑君,罪及九族,曾經與王氏比肩的一代名門,就此從史冊抹去。

謝家的覆敗之下,我越發清楚地看見,世家高門的昔日風光再也掩蓋不住底下的殘破。有些人永遠停留在過往輝煌,不肯正視眼前的風雨,或許這便是門閥世家的悲哀。如今天下早已不是當年的天下,蕭綦和父親不同,他不是孔孟門人,他信的是成王敗寇而不是忠厚仁德……一將功成萬骨枯,或許終有一天,他會以手中長劍辟開一片全新的江山,踏著屍山血海重建一個鐵血皇朝。

面對當朝三大首輔、永安宮太後以及蕭綦手中重兵,原本搖擺不定,欲擁戴子澹即位的老臣,紛紛倒戈,稱小皇子即位乃是天經地義。

帝後大殤,天下舉哀。

宮中舊的白紗還來不及換下,又掛起了新的黑幔——帝後入葬皇陵之日,我駐足空蕩蕩的乾元殿上,已不會流淚。目睹一次又一次生離死別之後,我的心,終於變得足夠堅硬。曾經垂髫同樂的子隆哥哥和宛如姐姐,終被沉入記憶的深淵,留在我心底的名字只不過是先帝和明貞皇後。

新皇登基大典相隔一月舉行。

大殿之上,金壁輝煌的巨大龍椅之後掛起了垂簾。宮女強行攙扶著太皇太後升殿垂簾,我抱著小皇帝,坐到了姑姑身側。

蕭綦以攝政王之尊,立於丹陛之上,履劍上殿,見君不跪。群臣三跪九叩,山呼萬歲之聲響徹金殿。

或許那丹陛之下的每個人心中都在揣測,不知他們真正跪拜的,究竟是那小小嬰兒,還是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不知誰才是這九重天闕真正的主宰。

我的目光穿過影影綽綽的垂簾,望向三步之遙的他。他玄黑朝服上赫然繡滿燦金九龍紋,王冠巍蛾,佩劍華彰,垂目俯視丹墀之下的眾臣,輪廓鮮明的側臉上,隱現一絲睥睨眾生的微笑。他仿佛不經意間回首,目光卻穿透珠簾,迎上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的劍下染過多少人的鮮血,也知道他腳下踏過多少人的骨骸,正如我的一雙手也不再潔凈。自古成王敗寇,這權力的巔峰上永遠有人倒下,永遠有人崛起。此刻,我身處金殿之高,俯瞰腳下匍匐的眾生,而落敗的宛如和敬誠侯,卻已墜入黃泉之遙,淪為皇位的祭品。

我只能由衷慶幸,此刻站在這裏的勝者是蕭綦,站在他身側的女子是我。

一切塵埃落定,京城陰冷的冬天也終於過去了。

為了照料小皇上,我不得不時常留在宮裏,整夜都陪伴在這孩子身邊。也許真的是母子連心,自宛如去後,這可憐的孩子好幾日哭鬧不休,連奶娘也無可奈何。唯獨在我懷中,才肯稍稍安靜。他開始依戀我,不論進食還是睡覺,都要有我在旁邊,常常擾得我徹夜不能安眠。

蕭綦如今一手攝政,政務更加繁忙。朝中派系更替,局勢微妙,門閥世家的勢力不斷被削弱,寒族仕子大受提拔。然而從寒族中選拔人才畢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經國治世也不是軍中武人可以辦到的,仍然還需倚仗門閥世家的勢力。瑣事紛擾不絕,我們也各自忙碌,竟沒有機會將心中隔閡解開。每當上朝時,我總隔著一道垂簾,默默凝望他的身影,他的目光也會不經意間掠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