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風雨長路 【南征】(第2/5頁)

我匆匆轉身,低頭在前引路,不敢再看他,只恐被他的目光洞穿了偽裝的笑顏。

進得暖閣,那孩子越發哭鬧,大概是餓了。

“宮裏有奶娘,傳奶娘來吧。”我看了看錦兒懷中繈褓,掉頭吩咐阿越,不知為何,竟不願多看那孩子一眼。錦兒忙道,“不勞奶娘,這孩子一直是我自己帶,也不慣生人。”他們竟連奶娘也沒有,真不知這些時日是如何過來的。錦兒抱了孩子去裏間喂奶,外間只剩我和子澹,對坐無言。沉默片刻,我微笑道,“太皇太後已經給小郡主擬了名字,是單名一個玟字,皇叔若滿意,便可賜命了。”

子澹端了茶盞,修長蒼白的手指輕叩青瓷茶托,靜了半響,淡淡道,“她叫阿寶。”

我心口一緊,手上輕顫,盞中茶水幾乎潑濺出來。阿寶,他的女兒叫做阿寶……

“阿寶,你便叫做阿寶好了!”

“我才不要叫這麽難聽的名字,子隆哥哥討厭!”

“你既然扮作小丫頭,難道還能叫上陽郡主?”

“其實……阿寶也很好聽啊。”

“子澹你也不幫我!每次都是我扮丫頭,不玩了!”

“阿寶,阿寶,小氣鬼……”

那麽多年了,我竟還記得,他也記得。濃濃酸楚襲上鼻端,我霍然擡眸,淡淡道,“這個名字不好聽。”

昔年我們一起玩鬧,錦兒亦常常跟在左右,她豈能不明白這個名字的深意。哪個女子願意以另一個女子的昵稱為自己女兒命名,就算不能抗拒,心中也必然是不甘心的。“錦兒很好……”我望向子澹,眼中不覺已泛起淚水,“你,切莫辜負了她。”

子澹定定看我,唇畔漸漸浮現一抹蒼涼笑容,“他,待你可好?”

他終究還是問了不該問的話。我無奈地望住他,為何直到如今他還學不會機變自保,他可知這宮闈危機四伏,自己性命早已捏在他人手裏。我漠然起身,仿佛不曾聽見他方才之言,欠身道,“皇叔風塵勞頓,王儇不便叨擾,晚些時候再來探望。”

“王妃,奴婢已將一應衣飾用具送去景麟宮了,要不要再多撥些人過去侍候?”阿越一邊靈巧地幫我更衣梳妝,一邊低聲探問。

我閉上眼,“不必,就照常例辦。”

“是,那晚上宮宴,皇叔的席位也還是照舊安排?”

我略一點頭。

“蘇夫人身邊還是撥些奶娘嬤嬤過去吧?”

我嗯了一聲。

“小郡主好像還……”

“夠了!”我陡然睜眼,拂袖將面前妝台上物什統統掃落。

阿越和一眾宮人慌忙跪下,我耳中嗡嗡作響,全是皇叔、蘇夫人、小郡主……一字字盤旋不去,擾得我心煩意亂,莫名不安。越是竭力想要揮開這陰雲,越是有人在耳邊一次次提起,似乎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戲,看我如何應對這冰冷的一幕。

“不必折騰了,皇叔此番不會長住。”我頹然嘆息,揮手讓她們都退下。

蕭綦等來領兵南征的人,原來是子澹。

我閉目澀然一笑,不錯——討伐子律,還有誰比皇叔子澹更合適。讓他掛上統帥的虛名,以皇室的名義領兵南征,如此一來,就算屠盡江南宗室,也不過是皇室操戈,自起殺戮,與攝政王蕭綦全無關系。屠戮宗室是萬世難洗的惡名,蕭綦這一招借刀殺人,實在高明之至。

我撐著妝台,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

原以為讓子澹留在皇陵,就算偏寒寂寥,也好過置身這是非紛爭之地。至少他還有錦兒和幼女相伴,至少可以平安到老。

然而一道詔書,終究將他帶回到這物是人非的宮城,只怕他還不知道,眼前等著他的,將是一場手足相殘的慘事。

子澹,我該怎麽辦,明知道等待你的將是萬劫不復之災,我卻無力阻止。

“叩見王爺。”侍女們的聲音從宮門口傳來。

我霍然轉身,擡手一掠鬢發,挺直了後背,靜靜望向門口。蕭綦踏入內室,挺拔身形被明燭之光照耀,籠上一層淡淡光暈。他已著上金章華綬的禮服,王冠峨嵯,廣袖上騰躍雲霄的金龍,長須利爪,龍睛點染朱砂,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視。他負手立在我面前,影子投在漢玉蟠龍的地面,長長陰影似將一切籠罩。

眼前之人是我的夫君,亦是天下的主宰,無人可以忤逆他的意志。

他走近我,帶著一如往常的淡定笑容,眼底斂去了鋒芒,愈覺深不見底。我挺直後背,仰首屏息,靜靜望著他走近,近得可以觸及彼此的氣息。

他的目光能令陣前大將當眾冷汗透衣,即便是殺人如割草的七尺男兒,也擋不住他洞悉一切的淩厲目光。

我平靜地迎上他目光,並不閃避,任由他的雙眼將我深心洞穿——寒梅林中故人相見,連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竟是如此清醒平靜。一直不敢想,子澹歸來之日會激起怎樣的波瀾,直到他真的站在我面前,猝不及防之下,我才清楚看見自己的心。過往種種,已如昨日長逝,曾經的傷口上早已長出新的血肉,覆蓋了一切痕跡。人心是最柔軟亦最堅硬的地方,我終於明白,屬於子澹的那扇心扉已經徹底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