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麻煩

燭火晃動了一下。

緣覺翻出驛舍,身影如電,朝著沙城的方向而去。

夜色深沉。

一只蒼鷹悄無聲息地落在窗前,黃色尖喙啄了啄土墻剝落的幹泥塊。

曇摩羅伽伸出手,蒼鷹立刻昂起腦袋,對著他拍了拍翅膀,他取出一只銅環系在蒼鷹腳爪上,手指輕輕撫了一下蒼鷹。

蒼鷹發出沉悶的咕咕聲,展翅飛向夜空。

他立在窗前,凝望黑沉沉的天穹,眸光清淡如水。

阿史那畢娑、緣覺、剛才過來傳信的死士、留在王庭石窟掩人耳目的近衛,文昭公主……知道攝政王此刻身在沙城之外的人,只有這幾個。這些人是他的近衛,從小發誓效忠於他,對他忠心耿耿,不會泄露他的秘密。

文昭公主是個例外。

燭火被從罅隙裏吹進屋中的夜風撲滅,騰起一陣青煙,隔壁傳來幾聲輕輕的囈語。

曇摩羅伽回過神,轉身回到生了火爐的裏間。

屋中黑魆魆的,熱氣籠在紗帳裏,溫暖如春,瑤英側身躺在氈毯間,閉目酣睡,夢中偶爾發出幾聲模糊的呢喃。

曇摩羅伽俯身,盤腿坐下,繼續運功調息。

呢喃聲忽然變成帶著驚恐的呼喊。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

昏暗的光線中,睡在他對面的瑤英雙眼緊閉,並沒有蘇醒,身子卻在不安地扭動,不知道夢到了什麽,眉頭緊皺,一雙手緊緊攥著毯子,雪白的臉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曇摩羅伽想起她在高昌病倒的那次,起初她可能想試探他的身份,一路上經常借故接近他,後來真病倒了,反而不再刻意探查他的身份,不管發現他身上有多少古怪的事,一句也不多問,仍舊信賴親近他,連男女之別都不在乎。

愛戴敬仰他的人很多,但是對另一重身份的他抱著一種近乎天真的信任的人只有她一個。

瑤英眉頭擰得愈緊,整個人輕顫起來。

白天遇到朱綠蕓,她失神了一瞬,很快按下擔憂,重新精神抖擻。睡著了以後,整個人松懈下來,兩年來的奔波流離和對無法更改李仲虔命運的恐懼湧進夢中,她再度夢見李玄貞害死李仲虔的場景,無助地奔跑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一遍遍地呼喊著阿兄。

跑啊,快跑啊。

瑤英緊攥著毯子的手用力到僵直扭曲。

曇摩羅伽擰眉,起身,走到瑤英身前,俯身,輕輕扯開她的手,取下手套,傷口的藥膏已經蹭沒了。

手指一緊,瑤英忽地緊緊扣住他的手,像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一根浮木,攥得緊緊的,似纏上來的嬌嫩藤條,綿密而又柔韌。

曇摩羅伽沒有掙開瑤英的手,空著的右手打開藥盒,重新給她塗藥,擦凈手,眼眸低垂,豐唇翕動,低聲念誦經文。

幼年時,每當被噩夢纏繞,他就念誦經文。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嗓音清冷,音調悅耳,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

無悲無喜的念經聲宛轉悠揚,匯成一片磅礴海潮,破開幻象,夢裏的場景煙消雲散,瑤英心有所感,漸漸平靜下來。

半夢半醒中,她眼睫輕輕顫了顫。

屋中沒有點燈燭,爐火微弱,一道身影坐在她身邊,像一尊佛。

瑤英意識朦朧,什麽都看不清,卻莫名覺得很安心,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半晌後,聽她呼吸綿長,曇摩羅伽起身,坐回原位。

窗外,雪落無聲。

瑤英一覺黑甜,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她躺在毯子底下,周身溫暖舒適。

瑤英呆了一呆,怎麽也想不起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趕緊爬起身,看到對面曇摩羅伽仍然坐在那裏閉目調息,動作立刻變得小心翼翼。

雪亮天光從高窗照進屋中,從帳前浮動的刺眼光線來看,今天是個大晴天。

瑤英沒想到自己會睡得這麽沉,暗自懊惱,揉揉眼睛,躡手躡腳挪到曇摩羅伽身邊,湊近細看他的臉色,發現他神色有些憔悴,心裏愈發愧疚。

不知道昨晚他有沒有發作過。

瑤英一眨不眨地盯著曇摩羅伽的臉出神,溫熱的鼻息拂在他頸間。

他睜開眼睛,瞥她一眼。

看他醒了,瑤英湊得更近了點:“我昨晚不小心睡著了,將軍沒事吧?”

“無事。”

“將軍今天有沒有好點?”

曇摩羅伽微微頷首。

瑤英松口氣,起身退開,攏起紗帳,開窗散去濁氣。

門上幾聲叩響,夥計送來清水,一盆方方圓圓、大小厚薄不一的饢餅和羊肉。

瑤英蒙上面紗,接了東西,先濾了水,送一份到曇摩羅伽跟前,自己掰了張饢餅吃,和他說了一聲,下了樓。

廳堂火爐燒得正旺,人聲鼎沸,蔥嶺南北的胡商匯集一堂,三三兩兩坐在氈毯上,操著不同語言大聲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