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際遇

人家叫了好幾聲,馮老頭才睜開朦朧睡眼,還吸溜了一下睡出來的口水。恰好一縷陽光漏下來,刺了刺他的眼睛。

攤前,年輕的後生對他拱手見禮。他眉目清秀,皮膚很白,穿得像個富家少爺,笑得卻有一絲小心和討好。

“我能買一串糖葫蘆嗎?”石無患彬彬有禮地問。

馮老頭打個呵欠,再打個呵欠,照樣露出個市儈卻有些敷衍的笑。

“小郎請,十五文,不甜也要錢嘍。”

石無患立即放了十五個銅板,拿了一串紫薯的糖葫蘆。

他望著糖葫蘆的目光藏不住一絲炙熱,像望著稀世珍寶。

他咬下一口。

陡然,一股強烈的酸澀在舌頭上炸開,令他渾身不禁抖了一下。

石無患愕然,竭力遏制住想吐出來的欲望。這哪裏是酸,簡直像將整個人都浸泡進酸水裏,腌制了幾天幾夜!

一見他的模樣,馮老頭趕緊提醒:“不甜也要錢的啊,小郎!還有,白浪街常有捕快,打不得人!”

見馮老頭那副窮酸緊巴樣,周圍人立刻哄笑起來:又是這幾句!說了馮老頭騙人哩!那糖葫蘆酸得很,你莫要跟謝小郎一樣做了濫好人哩!

石無患先是疑惑,繼而若有所思,最後一張俊俏的臉陰沉下去。

他問:“老丈,同樣是一串糖葫蘆,何以有人吃著甜,有人吃著酸?”

馮老頭擡了擡皺巴巴的眼皮,眼神刹那犀利得讓石無患心中一緊。

他笑道:“這食物和人啊,講究一個合適。人和人呢,也得講個合適。是一顆蘋果,就不能長在梨樹上,是不是這個道理?”

石無患不再說什麽。他再行一禮,沉默地轉身離去。

他轉過街角,再順著道路向前走,一直到了東海縣城南。這裏是本地富庶人家居住之地,有飛檐鬥拱,有樹木亭亭;枝葉在風裏輕輕搖擺,發出的“沙啦啦”聲宛如女子輕輕的、嬌嬌的嘲笑。

這條雅致奢侈的街叫紫雲街。街的盡頭,最奢侈的那座宅院掛著謝府的牌子。

石無患走到側門,叩響門扉。

不多時,一名雙環髻、天青色襦裙的丫鬟開了門。他們交談了幾句。

丫鬟露出一抹淡淡的驚訝,而後再沒多瞧他一眼,只點點頭,關了門,徑自往後院去了。

石無患嘲弄地笑了笑,垂首等在側門前。

院內的丫鬟走進了一間裝飾細巧的院落。庭中花木扶疏,又搭了一座葡萄架、種了些野花,顯出幾分刻意營造的野趣來。

葡萄架下有桌椅,坐著個大袖長衣、雲鬢垂髾的年輕女郎。女郎一手拿棋譜,一手執棋子,正細細思考殘局解法。

另有四個丫鬟隨侍在側,打扇、捧事、抱琴、奉書。

雙環髻的丫鬟一禮道:“女郎。”

女郎落定一枚棋子,邊上侍女立即躬身奉上托盤。她用溫熱的毛巾擦了擦手,方才拈起一只小巧玉盞,啜了一口清涼的花露。

玉盞青白,瑩潤似月、薄如絲光。握住玉盞的手也很美,只是指節略有些粗大。

她也很討厭別人仔細盯著她的手瞧,為此曾命令砍斷三個下人的手。

“如何了?”

丫鬟恭敬道:“馮真人看不上那石無患。”

女郎有些驚訝地揚了揚眉,又放平眉毛,微微一笑。

“真不知道那小白臉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哼,那溫家的手竟都伸到這東海縣來了。區區一個九品寒族,不過靠著給九千家當狗才能如此囂張。”

“不過既然是阿兄的安排,想必自有阿兄的道理。給石無患安排一個進外門的機緣吧。”

她擱下玉盞,慢悠悠再執起一枚棋子,如同自言自語般,說:“這天地都是我阿兄的棋盤,天才如何?凡人如何?”

“……都不過阿兄棋盤上一子耳。”

啪。

棋子落定,大勢將成。

這時,縣令謝朗興高采烈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妙然,妙然!我新得一盒上好的東海黑珍珠,你不是喜歡珍珠嗎?且拿去玩吧!”

女郎謝妙然動作一頓,纖細的眉毛先是略皺,又很快舒展開。

她露出一個笑。很甜,巧妙地掩蓋住了那一絲厭煩。

她起身行禮。

“叔父……”

*

謝蘊昭並不知道發生在馮老頭攤前的那件小事,也更不知道城南曾生出過些許波瀾。她只是連著買了七天的糖葫蘆,每天換個不同的口味。

除了糯米和紫薯,還有豆沙、葡萄、山藥,甚至還有小番茄。

馮老頭叫它“燈籠柿”,說是自家田裏培育出來的新品種。

謝蘊昭琢磨了一會兒,問馮老頭他的真名是不是姓袁。馮老頭先是疑惑,過後不服氣地一頓跳腳,嚷嚷著問是不是哪個姓袁的家夥盜取了他的獨家成果,他一定要人好看。

“沒沒沒,”謝蘊昭趕緊安撫他,“老板這兒的糖葫蘆獨此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