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過了約有小半盞茶的功夫, 立在沙盤前的那道身影也未動分毫,更未應聲。明檀心裏七上八下的, 提著食盒的手都有些輕微發抖, 她眼睫撲扇, 一點點,一點點地往上擡起。

及至視線的, 是先前瞥見的那道黑色身影,清雋挺拔, 身量頎長,瞧著比舒二和沈玉還要略高半寸。

——竟不是五大三粗的莽漢。

明檀極快地收回目光,見他並未有應聲打算,只好放緩動作,將瓷碗放置在桌案之上, 極慢地倒著荷葉粥,想著能不能拖延時間, 拖到他主動回頭好讓她看清相貌。與此同時, 她還忍不住擡眼,小心偷瞄著那道背影。

可那道背影就像是存了心般,一動未動,毫無轉身跡象。

明檀現下是個小婢女, 也不可能無端搭話,萬一因多嘴被拖出去受罰, 那可真是沒地兒說理。

磨蹭半晌, 眼見粥就要倒完了, 她心下不甘,偷瞄背影也愈發頻繁。

忽然,那道背影一動,似有回身跡象,明檀驚得粥都差點灑開來,慌裏慌張地斂回目光,做賊心虛般低低埋著腦袋。

來人步子極緩。

從沙盤至桌案不過三四丈的距離,她卻感覺又過了大半盞茶,繡有暗紋的衣擺、靴履才緩緩走至近前,落入她的眼底。

江緒立在桌案前,不經意般掃了眼案邊垂首侍立的小婢女,撩開下擺落座,舀著荷葉粥,嘗了一口。

行軍之人的手自然細膩不到哪兒去,他掌上生繭,指腹粗糲,手背上還有近日練劍不慎刮出的新傷,不過他的手型極為好看,掌寬,指節瘦長,指骨分明。

明檀看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比先前更緩慢、更細微地擡起了眼睫。

映入眼簾的,先是交疊的外衣領口,而後是脖頸、喉結、下巴、唇、鼻、眉眼——

那是一張,輪廓分明,極為俊美英挺的無瑕面龐。劍眉星目,鼻挺唇薄。如遠山寒月,凜不可犯。與她從前見過的那些從戎之人都不一樣,論姿容氣度,比之名動上京的舒二公子都毫不遜色,甚至多了種……沉金冷玉般的矜貴之感。

明檀怔住了。

這就是定北王殿下麽。

是……是不是搞錯了。

念頭方一閃而過,便有人撩簾入帳,為她解惑。

“王爺,宮中傳信。”

來人單膝叩地參稟,話頭特地停了一瞬,余光瞥見前頭那不懂事的小婢女竟無回避之意,且王爺好像也沒揮退的意思,他有些遲疑。

江緒擡眼,睥睨疏淡道:“說。”

“是。”來人垂首拱手,繼續道,“宮中傳信,王爺所書《勵軍束伍論》,聖上著意命翰林院謄抄,並與王爺先前所書數篇兵法論則整理成冊,不知王爺有何示意?”

“謹遵聖意即可。”

“是。那…屬下告退。”

來人又掃了眼小婢女。

然此刻小婢女滿腦子都在想:還會寫文章?雖是與行軍打仗有關的兵法,但能自行成論便是有自己獨到的見解。領兵打仗之將帥,對兵法有點兒自己的見解實屬正常,可不是所有將帥都能將自己的見解好生表述出來。

就像她爹與她舅舅,她爹追文賞雅還勉強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可她舅舅空有一身本領,每回一開口就是些個大白話,莫說論著了,把想法說清楚都不容易,所以她這未來夫君還挺——

“你還在這幹什麽?”

明檀正想得入神,忽而有道聲音打斷她,與浸在冰鑒中的荷葉粥般,都帶著消暑的涼意。

她打了個激靈,慌亂間囫圇與那道平靜視線對了一瞬,又忙垂下來,軟聲告了個罪:“王爺恕罪,奴婢這便走。”

她不甚熟練地收拾著空碗與食盒,匆匆福禮告退。回身往外時,步子都比平日要快上不少。

江緒掃了眼她嬌小薄瘦的背影,復而垂眸理事,倒也瞧不出什麽多余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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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樣怎麽樣?”出了營帳,離遠了些,白敏敏忙小聲追問。

明檀抿唇不言,一張小臉還緊張得泛著白。

待與沈畫會了面,一道出了京畿大營,白敏敏已是急到不行,圍著明檀團團轉道:“我的小祖宗,你倒是說呀!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怎的都嚇呆了?”

晌午正是天熱,明檀嗓子都有些發幹,她緩了緩緊張情緒,艱難咽了下口水,出言道:“確…確實極有威勢。”

“……”

完了,還真和野豕似的。

白敏敏腦袋嗡了幾息,眼前似是閃過一頃白光,站太陽底下,人都暈乎得晃了晃。

好半晌,她回過神,忽又按住明檀肩膀,自己都心裏沒底地安慰道:“莫慌,莫慌!我來想想辦法。”

白敏敏在想主意上素來算不上十分靠譜之人,這會兒腦海中滿是從前看過的那些個才子佳人的話本,那些話本中,倒不乏千金小姐與窮書生想方設法夜奔逃婚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