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炸我

我打了個激靈。

回過神來,怔怔望向墻頭上的說書先生。

此時此刻,他正看著台子上彈《六合》的余知樂,嫣紅的下唇被潔白的小虎牙輕輕戳出兩個窩來,他臉上的笑容既欣慰又滿足。

小如公子。

《六合》這首曲子就是他寫的,當時他才十四歲。

我二人曾在京城西城樓上見過那麽一面,他說他叫小如,我說我叫不厭。

“你彈得很好聽,”我扶著城樓上歷經雨打風吹終成深沉褐色的磚墻,看著遠處變成一線黑點的將士,哽咽道,“很適合今天這樣的場景。”

他也隨我望向西北方,嗓音裏卻充滿了朝氣:“我當初寫這首曲子的時候,腦海裏想的就是這樣的場景。不過,你哭什麽,裏面有你認識的人?”

我擡袖子把眼淚擦掉:“有。聽說西疆的仗打得很兇,西戎很殘虐,我很怕他死掉。”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朗聲安慰道:“別難過,你看太子殿下這般的皇族貴胄,還是皇帝陛下的獨苗,都舍棄皇位,主動請纓奔赴沙場,他都不怕死呢。”

嗐。

他還不如不安慰,這一安慰把我剛剛擦幹的眼眶又刺激出淚來。

小如遞上幹凈的絹帕,趴在城墻磚上歪著腦袋看了我一會兒,猶疑道:“不厭,我很想問一句……你和余知樂余姐姐認識嗎?你們兩位長得很像。”

我把眼淚收回去,認真回答他:“余知樂是我姑家的妹妹,你們認識?”

他迅速擡起腦袋,葡萄大眼裏布滿了碎光:“見過,她琴彈得很好,人長得也特別好看。”

我破涕為笑,看著眼前的墨衣少年:“你喜歡她?”

少年幹脆爽快地點頭,但臉上卻浮現出直接又純粹的苦惱:“是啊,只是我比她小一歲,她好像不喜歡比她小的公子。而且,我父親是經商的,她父親是官員,她也不太喜歡商人的兒子。”

我也拍了拍他的肩,鼓勵他:“別怕,喜歡就大膽去提親呀,萬一她能答應呢。”

後來聽說小如公子真的去提親了。

再後來,他就成了余知樂六位抗婚不嫁的對象之一。

我同小如公子對彼此的安慰鼓勵,都宛如讖語。大約也知道彼此對對方的祝福有些毒辣,於是雖然互相留了姓名住址,但這些年卻不謀而合,心照不宣地,再沒見過。

不知道他是怎樣,反正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路過他家的地段,都是繞著走的。

此時此刻。

長成大人的小如公子坐在墻頭,迎著灼熱日光輕搖著羽扇,縱然面上是開心到極致的表情,但語氣卻寧和而清淡,如淙淙泉水流過熱烈的明媚,“怎麽樣諸位,容妃這首曲子彈得好聽吧?雖然彈錯了一個調子,但依然很棒哎。”

墻頭下的人便又起哄了:“還彈錯一個調子,說得好像你會彈似的!”

顯然不止我一個人想到了四年前的太子出征,在場的男女老少,因為這首曲子,有不少都想到了太子意氣風發、紅衣鎧甲奔赴西疆的場面,於是台上彈完曲子的余知樂俯身叩拜,呼萬歲金安時,台下又呼呼啦啦跟著跪了一大片。

姜初照擺了擺手,神色懨懨的,像是對他自己的豐功偉績不甚在乎:“都起來吧。”

終於輪到雲妃了。

昨日我曾問過她今日要表演什麽,她眯眼微笑:“母後到時候就知道了,是個驚喜。”

哀家千算萬算,怎麽也沒算到她口中這驚喜會是作畫,更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大膽,畫了人群之中的不才,在下,一身紅袍的姜公子。

畫展示出來的時候,我分明看到姜初照的臉變黑了。但當著百姓的面他不好發作,於是強忍著火氣,忍到眼眶都變得通紅。

我恨得直拍大腿。

這事兒怪我。我忘了提醒雲妃,姜初照不喜歡看妃子們畫畫,尤其是畫哀家,他會吃醋。

不明情況的百姓還在不斷贊嘆雲妃畫得好,就連台上的趙太傅也一臉驕傲的樣子,帶頭給自己的孫女鼓起掌來。

因為有著這樣的擔憂,以至於她們四個人最後念折子的時候,我都沒有認真聽。只記得麗妃和雲妃念的時候,百姓們的歡呼聲更高一些。

按照流程,喬正堂帶著戶部的人馬運了銅錢過來,百姓一一投票,進行得很快。稱重過後,東市這一場麗妃的銅錢是最沉的。

大隊人馬開始轉戰西市,我牽著林果兒擠出人群,蹭蹭地跑到喬正堂身後。三個多月不見,我都有點兒想他呢。

於是捏著檀香木小折扇敲了敲他的肩,嬉皮笑臉地喚了一聲:“喬大人,別來無恙啊。”

他僵僵轉身。

車水馬龍,人流如織,諸生往來不休匆忙不止,只有我這老父親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怕他當街哭出來,我便笑得更沒心沒肺了一些,滿臉討好地同他商量:“喬大人接下來還要去其他街市忙嗎?晚生想去您府上同您請教一二,這發銅錢的活兒可否交與戶部其他人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