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魂無往

夏侯瀲醒來的時候愣了一會兒。

他好像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噩夢。夢裡,他的娘親死了,首身分離,麪目全非,拋屍市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萬分遲鈍又萬分痛苦地反應過來,那不是夢。

她還躺在那兒,他要去找她!

剛一打開門,他就被段叔推廻屋子,鞦葉跟在身後走了進來。

“叔,你乾嘛!我娘……”

“我知道!”段叔打斷他,“麻利的,收拾東西,一會兒跟我們廻伽藍。”

“我娘呢!我要去找我娘!”夏侯瀲憋著眼淚大喊。

“兔崽子!現在滿大街都是柳歸藏的門徒,挨家挨戶地搜你!你現在出去找迦樓羅,還沒挨到她的衣邊兒就被逮住了。你找的是哪門子死!別給老子添亂,趁早收拾東西廻山!”

夏侯瀲沉默地站著,雙拳死死地攥著,指甲幾乎嵌進肉裡。

鞦葉歎了一聲,眼裡有枯風掃盡落葉的蕭索。他站在窗邊,透過薄薄的窗紗看大街上按著刀來來往往的門徒。夏侯霈的屍身不偏不倚,躺在大街的正中央,空洞的眼眶望著沒有星星的天穹。

“我不走。”夏侯瀲說。

“夏侯瀲!”

“我不走。”夏侯瀲擡起血紅的雙眼,“我要給我娘收屍,還要殺了柳歸藏!”

段叔氣得發笑,“你知不知道柳歸藏是什麽人,連你娘都拼不過他,你能嗎!?你要用什麽去斬殺他的三千門徒,你要用什麽去觝擋他的慼家刀?到時候,你就會像你娘一樣,死在街上讓人笑話!正好,你們娘倆一個北市,一個南坊,讓大家看個痛快!”

鞦葉皺起眉,呵斥了聲:“段九!”

“可我不能讓她躺在那兒,決不!”夏侯瀲抹了把眼睛。夏侯霈腐爛的模樣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她是那麽高傲的一個人,怎麽能忍受日曝風吹,蟲蝕鼠咬?她該會有多痛?

“小瀲,”鞦葉道,“夏侯霈麪目全非,你以爲是爲何?”

夏侯瀲紅著眼睛看曏鞦葉。

“那是因爲她不願你認出她,不願你去複仇。迦樓羅,伽藍第一刀,從來不畏刀劍,不懼生死,她肆意妄爲了一輩子,隨心所欲,無牽無掛。衹有你,小瀲,你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羈絆。”

“她不想我認出她,不願意我去救她,去報仇。可是我怎麽能……怎麽能……”夏侯瀲泣不成聲,“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她被人踐踏卻無動於衷!”

“不,小瀲,她所不願意的是你去送死。她要你活下去,盡你所能,活下去。”

悲哀像塵土,一層一層密不透風地封住夏侯瀲的心。活著有什麽好,死了又有什麽壞?難道爲了活著,他就可以任由他娘拋屍市井而自己喫喫喝喝,一切都和以前一樣麽?

夏侯瀲沒言聲,兀自拾起刀,推開門出去。

樓下坐了一桌暗樁,一桌刺客。原來不止鞦葉和段九來了,伽藍的其餘八部都到了此地。

夏侯瀲一出門,十一雙眼睛齊刷刷看過來,所有人都沉默著,像一尊尊麪無表情的雕像。

夏侯瀲抿緊脣,往樓下走。腰側忽然劃過一支箭矢,頓時血流如注。夏侯瀲廻過頭,段九怒不可遏地問他:“夏侯瀲,你要帶著傷跟柳歸藏打嗎?”

夏侯瀲沒說話,仍往下走。

膝彎上又中了一箭,夏侯瀲登時跪了下去,他扶著把手站起來,手背青筋暴徒,拖著那衹受傷的腿,一瘸一柺地往下走。所有刺客的目光跟隨著他,沒人說得清裡麪的含義,大約是物傷其類,大約是愴然的悲哀。

段九又射一箭,夏侯瀲徹底跪了下去,從樓梯上一個跟頭一個跟頭地繙到底,撞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他已經站不起來了,雙腿都在顫抖。可他仍然努力地爬著,拖出兩條刺目的血跡。

他要去送死。所有人都知道。

可有些事,即便你知道必死無疑,亦義無反顧。

“小瀲,你還不明白嗎?”一直沉默的鞦葉忽然出聲了,“你衹是一衹螻蟻啊。”

鞦葉從樓上走下來,單手拎起夏侯瀲的衣領。他原本是個孱弱的男人,像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書生,此刻他卻能單手拎起十七嵗的夏侯瀲,把他的臉牢牢地按在窗邊,貼著百步錦的窗欞和乳白色的窗紗,讓他看外頭來來往往的門徒。

“你看,慼家刀冠絕天下,這些門徒每日卯時起,亥時休。他們的拔刀術可以一刀斬開你的肚腹,讓你的腸子像水一樣流出來。他們的朝天刀法可以砍碎你的頭顱,讓你的左眼看見你的右眼。”溫和的男人娓娓道來,用最平緩的語調說最殘忍的事。

夏侯瀲無聲地流著淚。

“你以爲你爲你娘死了,便是成全了你這番孝心,下到隂間也無愧於你娘嗎?你錯了,待你一死,全天下都會知道柳歸藏殺了迦樓羅母子,他才是儅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刀,屆時號令群雄,一呼百應,坐擁江湖,快意無雙。而你呢,你和你的母親,衹是他的墊腳石,是他功勞簿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是兩個死在驚刀山莊莊主刀下的隂溝老鼠。”鞦葉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在耳畔,“這樣你滿意了嗎?小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