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道長

記憶因為林宴的突然出現而一發不可收拾,宋星遙再無法自控,眼前所見耳畔所聞漸漸迷幻,只剩扭曲的影子,似宮變那日張牙舞爪的夜晚。

回憶將她帶回過去,亦或應該稱之為,發生過的未來。

他們從沒在洛陽相遇,林宴也不曾到過宋家老宅,他們初逢於長安,她十五歲那年的春日。

若不曾因頭疾留在洛陽,五個月前她就該跟隨父母去往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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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先想起的,是他們的初相逢。

他們初見於長安三月春盛,聖人攜寵妃住進池畔的皇家別苑行宴,大半長安的麗人也都踏出家門到此賞春郊遊,一時之間倩影繽紛,更勝春色。

宋家的馬車卻在連日的冒雨趕路後不堪重負,行到曲江池畔時車軲轆脫軸而出,整輛馬車傾翻,竟沖撞到後來的馬車,所幸車速不快,後面的馬車避讓也及時,並未造成太大損傷,只是虛驚一場。

宋星遙扶著母親下來時,正好瞧見父親親自向後面的馬車主人致歉。都道天子腳下遍地是貴人,父親謹慎,生恐初來乍來得罪哪位貴人,不過宋星遙遠遠瞧著,身後這輛馬車平平,並不打眼,除了車夫外,旁邊也只有一個侍從騎馬跟著,不像是什麽名門望族。

那頭父親隔著馬車與對方道明原委,不多時車內便伸出一只白皙修長的手。

隔了幾步遠的距離,宋星遙只瞧見那手緩緩掀開馬車布簾,車內鉆出個男人來,她的眼隨之越睜越大——不論過去多少年,她都記得這個相逢。

曲江池水鱗鱗,晨霧未散,仿佛謫仙駕臨時繚繞的薄煙羽紗。那人內著素白道袍,外罩淺青鶴氅,頭束逍遙巾,長巾與半披的發齊墜在背,一雙丹鳳眼清澈如水,就像老宅供奉的畫像中將要羽化飛升的仙人,俊美無雙。

這一眼,就驚了宋星遙的心。

他並沒怪罪宋家人,見他們馬車已然壞損不能再用,反將自己的馬車借於他們。宋星遙扶著母親上前,只聽自家父親不住道謝,他不過淡淡頜首,側身翻上侍從的馬,只回了句:“道祖慈悲。”

那聲音清潤悅耳,有幾分修行之人寵辱不驚的滋味。

見他將離,宋星遙沒忍住,站在馬下急急問道:“你叫什麽?”

他這才望向她——十五歲的宋星遙,杏眼圓臉,甜美一如早春黃杏,和他妹妹一樣,是個極標致的姑娘。

“貧道清霄。”他簡單一答後便策馬離去。

後來,宋星遙才打聽出來,清霄是他替聖人在終南山玄清宮出家修行時的道號,他俗家姓名林宴。

那一天,是林宴修行期滿,歸京還俗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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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因著曲江池畔那一眼,宋星遙從此念念不忘,開始追逐林宴,像他甩不掉的小影子。

那時的她怎麽想的呢?大概是初生牛犢未遇風浪未識陰穢,沒什麽能夠阻攔她的腳步,就只是追逐著他,心裏眼裏全都是他,無所畏懼。

滿長安的人都將她的心思看在眼裏,有取笑嘲諷她的,也有覺得她勇氣可嘉的,各種各樣,卻獨獨沒有覺得她能成功的。宋星遙也從未對嫁給林宴抱存期待,畢竟她只是整個長安城那麽多迷戀林宴的小娘子中的一個,畢竟宋家和林家的門第差距比曲江池還寬。

林宴於她而言,本不過就是場所有女人在少女時期會做的遙不可及的美夢,即便醒來也甘之如飴。

然而最終震驚全長安的是,林家真向宋家提親了。

十八歲那年,宋星遙將這場遙不可及的美夢化成現實,懷揣關於未來所有的幸福想象嫁入林府,嫁給林宴,嫁予心心念念的愛情。

她以為自己能得到一個心愛的夫君,一個慈愛的婆婆,一個友善的小姑……然而什麽都沒有。在林家的七年,她目睹一場又一場不斷刷新她認知的陰穢。

包括她和他的婚姻,也只是場算計。

她就這樣,從十五歲的無知天真,一步一步,變成二十五歲時尖銳刻薄的婦人,最後死在雨夜的大明宮中,死在林宴眼前。

宋星遙只知道,她不想再見林宴,不想再活成那樣的自己,所以遲遲不肯去長安,所以替自己籌謀前路,可如今……自她睜眼以來,哪怕是記憶錯亂也一直極力避免遇上的人和事,怎會一個個突然出現於此?

先是裴遠,再是林宴。

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她的頭疼,慢慢因為歸籠的記憶而平復,卻又因種種思而無果的問題再度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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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間下起急雨,大夫踩著地上積水匆匆踏進宋星遙的繡閣,小院內進進出出都是人,一副忙亂的模樣。

宋夢馳被妹妹突然發作的頭疾嚇壞,暫時顧不上招呼友人,只將人抱回繡閣。恰逢幾人的行李車馬陸續抵達宋府,宋大郎便帶下人將東西往一早收拾好的靜章堂安頓,便請林宴等人在繡閣外的小花廳暫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