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寧寧睜開眼睛時, 見到無邊際的黑暗。

因靈樞仙草導致的劇痛在此刻消弭無蹤,整具身體輕盈得過分。

她茫然環顧四周,待得雙眼漸漸熟悉當前景象, 在不遠處的角落裏, 隱約見到一個小小的、蜷縮著的身影。

寧寧穩住渙散的意識, 一步步向前。

離得近了,那道模糊影子終於慢慢清晰, 被暗色勾勒出大致輪廓。

那竟是個瘦弱不堪的男孩,雙手緊緊抱住膝蓋, 把身體縮成一團, 像極瀕死的小獸。

她聞到濃郁血腥氣, 還有地底潮濕的灰塵味道。

暗不見天日的空間、地下室、鮮血。

寧寧似乎明白,如今的自己正置身何地。

裴寂遭到魔氣反噬, 不得已陷入心魔之中,而她神識脆弱, 自是難以抵禦魔息侵蝕。

這裏應該是他的心魔。

蜷縮在地面的男孩微微一動, 寧寧俯了身子,低頭看他。

這處地窖四處密閉,沒有絲毫光線透進來, 好在修道之人五感靈敏,她才得以將跟前景象盡收眼底。

原來小時候的裴寂這麽瘦。

他如今身上沒多少肉,之前與她擁抱的時候,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脊背嶙峋的骨骼, 不過好在三餐協調、靈氣充裕, 不至於顯得太過消瘦。

但這個丁點大的男孩不同。

他被一件破舊單薄外袍勉強遮住,露在布料外的身體瘦弱得不可思議,像是在骨頭外包了層蒼白的皮。

更何況皮膚上還有那麽多綿延的傷疤, 一道接著一道,暗紫連著殷紅。

這該有多疼啊。

這是他童年時期的記憶,裴寂看不見她。

可寧寧卻能見到他的模樣,臉上像是被扇過耳光般高高腫起,長睫輕顫,緩緩睜開眼睛。

裴寂一定很害怕。

即便是她,置身於如此昏沉的場景都會不自覺感到恐懼,更不用說傷痕累累、年紀尚小的他。

所以在此之後,裴寂才會那樣怕黑。

一道鮮血自男孩手臂無聲下淌,寧寧看得心口發悶,下意識想要伸手為他拭去,指尖卻徑直穿過他的身體。

過往的記憶無法被更改,在這間昏暗不見天光的地窖裏,沒有人能幫他。

正值此刻,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吱呀聲響,寧寧轉身望去,見到一抹自上而下的白光。

——地窖入口被人打開,來者是個形銷骨立的女人。

原著裏很少提到裴寂的母親,在其他人的記憶裏,這個幾近瘋魔的女人同樣未曾留下任何痕跡。細細想來,能記得她的,似乎只有裴寂。

寧寧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眯起眼睛,擡眸打量逐漸朝這邊靠近的女人。

她的皮膚毫無血色,蒼白得稱得上“詭異”,長發胡亂披散在肩頭與後背,一雙染了血絲的眼睛深深凹陷,周圍籠著郁郁的灰黑色澤。

但即便如此,也還是瞧出幾分曾經風華絕代的模樣。

“裝死做什麽?給我起來!”

她背對光線站立,眼神裏盡是毫不遮掩的厭惡之色,說話時上前一步,右腳踹在男孩細瘦的腰腹。

裴寂痛極,身體條件反射地向後瑟縮,卻咬著牙沒發出痛呼或求饒,長睫飛快地上下閉合,從喉嚨裏發出一道破碎的嗚咽。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寧寧終於看清他的眼神。

兒時的裴寂尚未學會用戾氣把自己渾然包裹,烏黑圓潤的瞳孔中滿含著茫然水霧,長睫之下見不到絲毫光彩,唯有極致的痛苦與麻木。

他在努力維系所剩無幾的自尊。

然而越是淡漠,就越讓女人感到無法遏制的憤怒。

“這種眼神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也看不起我!”

她如同發了狂,恨意從眼底滿滿當當溢出來,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一邊躬身抓起男孩被血漬浸成一綹綹的黑發,將他不由分說往上提:“謝逾……你也和謝逾一樣對不對!你們都該死,魔族余孽!”

緊接著便是耳光的脆響。

裴寂在巨大力道下被迫偏過頭,本就腫起的側臉紅得幾欲滴血。

寧寧眼眶一熱,心都快碎掉,卻只能渾身僵硬站在一邊,什麽也做不了。

“都怪你們,全是你們的錯!”

她聲線沙啞,整個脊背都在劇烈顫抖,面對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從口中吐出無比惡毒的字句:“恨我嗎?你該慶幸有我留著你……知道當今的魔族是怎樣的境遇麽?人人得而誅之,恨不得挫骨揚灰!”

空蕩狹窄的地窖裏回蕩著屬於她的聲音。

如同來自深淵的幽魂,不著痕跡充斥在每一處角落,久久未曾散去。

“你懷有這樣的血脈,這輩子都別想過好日子,也只有我願意收留你,出了這屋子,你還能往何處去?”

她將指甲深深陷進裴寂脖子,男孩面色慘白地皺起眉頭,耳邊是親生母親好似癲狂、被恨意浸透的嗓音:“邪魔當誅……有誰會在乎你、有誰會接近你……惡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