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首級

夜色有些重,林放清瘦的身影也給人無形的壓迫感。

他的雙眸與夜空溶為一色,在朗朗夏夜,卻讓人寒冷徹骨。

“我並未……”我並未逞強。

“戰清泓!”他打斷我的話,“你跟隨我已多日,難道不知量力而行的道理?若是我也如你一般,豁開性命見人就救,只怕我們這些人,早已死了無數次!”

“我明白。可是看到高將軍在我面前墜樓,我不能不救!”他也是,你守城的臂膀啊!

“荒謬!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至愚!”他罵道,“還是你仗著自己有護身寶甲,肆意妄為?你可知若真是落下城樓,就算夏侯穎來了,也難以逃出生天!”

我怔怔看著他,他明明從不發怒的——

幸好他不知道,其實我沒有寶甲,否則他必定會發更大的火。

半晌,我們都沒有說話。

“可知錯了?”他攏袖低頭看著我,聲音已恢復平日的波瀾不驚。

“不知。”我瞪著他,“如果有下一次,我還是會救,哪怕只是個普通士兵。”

他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扭頭走了,清瘦的身影在月色中漸漸走遠。

我知道他是對的,我昨日差點送上自己性命。可是我不是你,林放,背負了整個武林。習武者行俠仗義,不能見死不救,這就是我的簡單道理。

“咚——咚——咚——”

我心中一驚,轉過身來,只見林放也停住腳步。

“咚——咚——咚——”沉重的鼓聲仿佛從地獄深處傳來,瞬間便要驚醒整個沔陽城。

我縱身掠到林放身邊。

“敵——軍——夜——襲——”西城門、東城門方向,有人歇斯底裏的呐喊。

“速——速——集——結——”北城門有人怒吼。

我駭然大驚,猛然扭頭看著林放。他面色沉肅道:“回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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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天明時分,通紅的日頭從厚厚雲層中露出小半邊臉。七月的清晨,卻依然肅殺微涼。

我背靠著冰涼的城墻,看著天邊厚重的雲。我的身旁,橫七豎八睡滿了士兵。

羅武兄弟不愧是身經百戰,幾天下來七人竟無一折損。

一抹白影閃過,在距離我們七八尺遠處停了停,旋即走開。我垂著眼簾——林放一夜未睡,此時竟然還在巡視。聽說宣愷將軍昨夜竟然跑了,現在不知是否還在城中。

興許天氣太熱,我的頭有些熱得發暈,也有些疑惑。我領了朝廷的封賜,搖身一變成了武將。可是這樣,對嗎?我們這群人,有最好的劍客、有最好的用毒者,有最好的刀手。可是到了這裏,我們的能力微乎其微!

林放、二十四衛、其他人,有沒有同樣的困惑?

橫在我腳邊的男子翻了個身,睜開眼睛看著我:“將軍辛苦了。”

我笑笑:“何來的辛苦!”

一旁的羅武沒睜眼,含糊道:“將軍的年紀,在老百姓家裏剛剛嫁漢子生娃娃。”之前那男子接口道:“對啊!將軍,你有相好的麽?”此言一出,一旁躺著七八人都睜開眼看著我。

他們的話問得我心裏一堵。

溫宥,溫宥!原以為抵達沔陽後,便能與他通信。可如今沔陽被圍,無法與外界通信。溫宥他大約,在為我擔心不已!

想起離開建康那日,他一身白袍淒然送別,心裏有些酸。

他說過,萬事有我。可是如今,溫宥,你在建康可好?可有掛念我?

一旁羅武大約見我面色不對,喝斥道:“胡說什麽,將軍還是黃花大閨女,你們說些什麽渾詞?太放肆了!”

大家便都安靜下來,之前問我的男子,有些不安的看了我一眼。

“無妨……”我說,“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相好。”

羅武他們似乎都呆了呆,旋即都哈哈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場面靜下來。羅武以我的心腹姿態,認真說道:“將軍,那你一定要活著回去,見你的相好。”

“那是自然!”我以劍支地,慢慢站了起來。

霞光初現,照射著七零八落的灰敗城墻。昨夜戰死的人已經被運下了城樓,放眼望去,城樓上躺滿了酣睡的士兵。

而城樓下的杜軍大約也一樣疲憊,在距離城樓不到半裏地的小山坡上駐紮,遠遠望去,只見黑色一片,安安靜靜。

杜軍圍城以來,難得的寧靜。

一陣緩卻沉的鼓聲,在寧靜的清晨突兀的響起。鼓聲聽著並不宏大,卻偏偏有穿金裂石攻城掠地的氣勢,瞬間籠罩住整個沔陽。城樓上的士兵瞬間被驚醒,揉著眼站起。

放眼望去,只見那山坡上也是人潮湧動。杜字黑色旌旗迎風飄揚,被紅透的日光照得光芒萬丈。

我們都明白,杜軍在休憩兩個時辰後,即將發動天明後的新一輪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