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禍國殃民

元光三年,晚冬。

金陵城最後一場雪,將將下了五六日,城內街道上摞著厚厚的雪,出入步行已是困難。

離皇宮最近的主街口,零星可見幾位挑貨女,鼻尖發紅,喘著白氣艱難叫賣。

忽然,遠處緊閉的宮門“吱呀”一聲打開。

年節休沐,又加之連日大雪。

文武百官已不需入宮面聖,然而此時此刻卻大開宮門。

挑貨女聞聲看來,威嚴的宮門口,走出兩位宮侍,宮侍一左一右拖著一張草席,散漫的走出宮門。

白雪皚皚的雪地上,拖曳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草席上的屍體,皮開肉綻,面目全非。

天氣寒冷,矮個子宮侍縮著脖子,哈出一口氣:“這他爹的,大冷天,扔屍體的事兒,真不是好差!”

“慎言,宮門口隔墻有耳。若是傳入皇夫耳中,我等都得掉了腦袋。”

“鈦!李姐安心,冰天雪地,行走俱是困難,放眼望去,杳無人煙,誰會盯著咱們辦差?”

矮個子女人不以為然的笑,她放下草席,搓了搓凍僵的手。側身眼角余光滑過草席上支離破碎的屍體。

嘖嘖嘆了一口氣:“哎,沒想到啊,當年攪弄風雲,垂簾聽政,尊榮天下的袁紹長帝卿,竟落得這等下場。”

高個子侍衛女人聞言,不放心的看了一眼身後,見宮門緊閉,這才搭話:“時也命也,盛極必衰,自是這個理兒!”

兩位宮侍正嘆息,一輛鐫刻“柳府”家徽的馬車滾動著車輪,由遠及近,堪堪停在不遠處。

馬婦將車簾掀開,布好腳凳。

沖著鑲金刻鳳的車內喚了聲:“主子,到了!”

走出來的是位女子,著一身品月色直領錦衣,外罩一件白底綠萼梅大氅。一張巴掌大小臉,埋在毛絨絨的衣領內。

她素手撐著油紙傘緩步走來,一根簡單的白玉鳳紋釵將青絲束起,行走間,垂落的流蘇,搖曳生姿。

離得近了,兩個侍衛才看清來人的臉。

世人皆傳,天下有兩位絕世美人,一男一女。

一人是今日躺在草席之人,長帝卿裴元紹,紅衣墨發,勾唇,艷艷絕色,桃花眼可攝人心魄。

一人乃當朝丞相柳長寧,驚才絕艷,女子如玉,如切如蹉。

傳說中的大人近在眼前,宮侍抖著腿,心裏發怵。

兩人顫顫巍巍的跪地行禮,齊聲叩拜:“參見柳大人!”

白衣女子並沒有答話,她步態輕盈,慢條斯理的越過兩人,走到草席邊。

雪花紛紛而落,將草席之人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給覆蓋上一小層細白的絨雪。青紫色的唇上染上一點兒雪花。死前的尊榮不帶分毫,只剩滿目淒慘。

她蹲下身,身後的侍女手腳麻利的遞上一件紅衣。

她手握衣角,展開紅錦緞,隨著漫天的雪花,一並蓋在了地上那人的身上。

她低頭,柳眉輕蹙,凝了眼地上之人毀容的臉。低聲自語:“總歸是一條性命,裴雲之過分了!”

裴雲之乃當朝皇夫的名諱,天下人皆知,皇夫最惡別人提起他的姓。

裴是前朝的國姓,於皇夫裴雲之來說,代表著一段齷齪的歷史。

縱使天下人對女皇,皇夫微詞頗多,這段歷史與皇夫的姓終將變成整個朝代的違禁詞。

當然,天下人莫敢言。丞相柳長寧卻是例外,她乃當今女皇寵臣,尊崇無度,女皇以姐妹之禮待之。即使皇夫往日狠毒了別人直呼其名諱,但在丞相面前,也須得低頭斂目,避其鋒芒。

白衣女子停留了一瞬,拍拍身上的雪花,轉身走回馬車。

前行的腳邁出幾步後,似乎想到什麽,扭頭掃了眼跪地瑟瑟發抖的宮侍。

淡聲敲打:“前朝長帝卿總歸也曾尊榮一時,如今人死如燈滅,你等將他好生安葬,切不可怠慢。”

兩人垂首,頂著頭頂威壓,連連應諾,再生不出輕漫之意。

目送那人纖長的身影走遠,待馬車重新駛入白雪中,兩個宮侍這才對視一眼,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馬車漸行漸遠,馬蹄聲消失無蹤,空曠的大街上,恢復安靜。

裴元紹的靈魂懸浮在半空中,他那雙艷色的桃花眼,盯著那一尾車轍印看了良久。

回神兒時,地上的屍首,已披上一襲紅衣,將那身皮開肉綻的慘像嚴絲合縫的遮掩住。

這襲紅錦緞便仿若成了前朝長帝卿最後的臉面。

裴袁紹浮在半空,扯了扯嘴。

他這一世做人,應是極失敗的。

從被落鎖關入水牢的那一刻,滿朝文武,三宮六院,無一人再為他解圍。

身死的這一日,以往上前巴結的宮侍、文武百官皆閉門不出,不聞不問,真應了那句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從宮中拖出來的那一刻,他以為自己會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卻不料被個素昧平生的女君憐惜,給了他生命盡頭最後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