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戴上鐲子後, 衡玉擡起手腕晃了晃。

鐲子有些大, 她舉起手臂時會往後滑落, 但上面的紋路雕刻得很用心,和她身上這套黑色長裙正相襯。

瞥了眼靜默站立在原地的圓靜和宓宜,衡玉出聲提議:“我們要不要暫時離開此處?”

“好。”

“早冬已至,城外的梅花肯定開了不少。”衡玉暗示。

“貧僧還有佛經功課未做。”

衡玉擰眉:“半個時辰也耽誤不得?平城的梅花聽聞是一絕。”

了悟啟唇, 最後只化為一聲嘆息:“……好。”

跟著衡玉離開時, 了悟擡手揉了揉眉心骨。

他突然有些懊惱, 以往太過縱容洛主的要求,現在她提出要求時, 他已經習慣了下意識答應。

就算回絕, 也回絕得不夠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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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玉和圓靜離開時,體貼地沒有合上廂房門。

圓靜依舊站在外面, 身形凝刻成一尊佛像。

宓宜垂著眼站在桌邊,同樣神色倦怠。

半晌, 窗外有冰涼的北風呼嘯而入。

風灌入喉,宓宜臉上浮現一抹嫣紅, 強忍了半晌還是劇烈咳嗽起來,體內瘀血吐出些許。

圓靜終於動了起來,他走進廂房裏, 伸手合上那大開的窗戶, 又走到宓宜身邊,給她遞了瓶丹藥。

“吃下去吧,何必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圓靜說。

宓宜閉著眼, 猛地伸手從圓靜手中奪過玉瓶,服下玉瓶裏的丹藥。

瞧見她氣息平穩下來不少,圓靜雙手合十:“佛子和洛道友已經說得如此明白,不知道你可願趁著這個機會,與我坐下來把所有的事情攤開來說。三百年糾葛,並非只有你一人心中疲倦。”

宓宜緩緩睜開眼睛,目光一寸寸打量著圓靜。

從他的下巴看到那薄厚適度的嘴唇,看到他臉頰上的黑色符文,視線上移,最後定格在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上。

三百年前,他坐在木棉樹下誦經傳道。

那天下著雨,她撐著傘路過,只是無意中擡眼,就直接撞進了他的眼睛裏。他的眼神純粹而溫柔,宓宜總覺得可以從中看到白駒過隙,看到山川河流。

她當時在宗門裏待著煩心無趣,就從宗門裏偷跑出到凡人地界。

“……只是一眼而已,我就被點燃了所有熱情。那時候我在想,我一定要把這個人拉下神壇,讓他的眼裏都是我。”

“我從未高居於神壇之上,只是個普通修士罷了。”圓靜的聲音依舊溫和。

他已經後悔,但沒有指責宓宜。‘

要指責她什麽?

世間誘惑無孔不入,那是佛祖為他布下的劫,如果他能夠恪守信仰渡過此劫,絕不至於走到今時今日。

如果當真要怪要怨懟,圓靜只會來責怪自己。

“是啊,褪掉身上的光環後你我都只是普通人。”宓宜自嘲一笑,“難怪我們會被那兩個後輩聲聲質問,你我居然都不如他們看得透徹。”

說著說著,宓宜想起她所看到的衡玉和了悟的互動——靜謐而和諧,帶著股歲月靜好的意味。

他們兩人相處之和諧,已經遠勝於她和圓靜了。

很快,宓宜正色,表情嚴肅望向圓靜:“我宓宜亦正亦邪,害過無數人,但我從來不會心存愧疚。”

聽到這句話,圓靜低低苦笑:她是合歡宗妖女,又怎麽會心存愧疚。

“但——”宓宜用了個轉折詞,成功讓圓靜擡眼看她,“圓靜,昔日種種錯處多半在我。三百年前我不該勾引你,一百年前我不該隨意背棄誓言踐踏你的一番真情,但錯處已經釀成,如今我只願我魂歸天地後,你能重歸平靜,莫要再為我輾轉反側。”

“重新去修佛道也好,尋一處鄉野之地隱居也好。也許我就是佛祖賜給你的一場災難,度過此番災難後,願你——”宓宜掐了個相當鄭重的法訣,“佛道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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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梅花只是開了少許,衡玉和了悟觀賞片刻就回來了。

當然,回來的時候衡玉手裏還握著一支剛折下來的梅花。

——她親手折的,了悟當時就站在旁邊看著,連勸阻都沒勸阻一聲。那時候衡玉就知道無定宗佛修所謂的原則,其實也不是那麽靠譜。

晃著梅花走進酒樓,衡玉瞧見了念小和尚坐在一樓角落裏喝茶,她湊了過去,奇道:“你怎麽不待在廂房裏。”

了念撓撓頭:“我怕圓靜和宓宜會出什麽事情。”

“他們不會出什麽事的,那兩個人被你師兄罵了個狗血淋頭後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現在正在進行小孩子間的相互檢……”

最後那個‘討’字還沒說完,衡玉就被了念拽了一下。

衡玉順著了念指的方向往上看,發現剛剛她話中的當事人圓靜正安安靜靜站在三樓樓梯拐角看著她。

被當事人抓住,衡玉平靜笑笑:“前輩聊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