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賀家(二)

他年少喪母,身邊最親近的人,除了祖母就是這位嬸娘了。

祖母憐惜他沒了親娘,對他格外疼寵。嬸娘鄭氏,對他就更好了。用百依百順來形容也不為過。

他喜歡騎射習武,不喜讀書。鄭氏為他說情,免了他讀書之苦。

他沖動易怒,發起脾氣來不管不顧。總是鄭氏為他收拾殘局,私下裏還常誇他英勇無雙。

他喜歡寶馬良駒,時常一擲千金。鄭氏從不阻攔,庫房裏的銀子他用多少有多少。還補貼私房銀子給他花用。

就連前世他傷了江六的腿,衛國公夫人婆媳兩個登門來討伐,鄭氏也悍然護在他身前,不容衛國公婆媳辱罵他半個字。

……呵!

多好的嬸娘!

十余年一點一滴的水磨功夫,將他“捧”成了一個人見人厭聲名狼藉的紈絝公子!令他目中無人自信狂妄!令宣和帝對他心生厭惡不滿,生出另立賀袀為平國公世子之心!

十六歲那一年,他在軍中的比武場上,和家將們揮刀比試。

戰至正酣血流暢湧時,忽然頭暈目眩雙腿發麻。其中一個家將“收刀不及”,一刀傷中了他的臉孔。

那個家將,因“誤傷”主子“悔恨莫及”,當場揮刀自盡。

而他,面容被毀,右眼被廢!成了眾人眼中的廢人。

太夫人遭此重擊,大病一場。之後,患了風疾,嘴眼歪斜,連句利索的話都說不出口。內宅徹底落入二房之手。

一個廢人,當然不能被封世子。遠在邊關的平國公,主動上奏折,為侄兒請封世子。平國公世子之位,終於落在賀袀的身上。

意氣風發的賀袀,在聖旨到平國公府的那一日,露出了自得的笑容。轉頭看向他的目光,充滿了輕蔑鄙夷。

鄭氏對他,也沒了往日的疼愛和憐惜,慢條斯理地吩咐他搬出淩雲閣:“淩雲閣素來是平國公世子的居處。如今聖旨已下,阿袀才是平國公世子。你還是早些搬出來才是。”

世上最傷人的,是殘忍的話語。

世間最醜陋的,是無情的真相。

他可以握拳揍人,可以踹飛鄭氏和賀袀母子兩個。

可縱使這麽做了,又能如何?

失去的一切,都已無可挽回。

鄭氏的偽善面孔,一裝就是十幾年。賀袀對他的“友愛”,也從無疏漏。就連父親賀凜,都未生出疑心。更遑論他人?

十六歲的賀祈,嘗到了悔恨莫及的痛苦和心酸。在眾人的輕蔑鄙夷中,他默默隱忍兩年。在十八歲時,祖母病逝。平國公府,徹底成了鄭氏母子的天下。

他領著忠心於自己的親兵侍衛離開京城,去了邊關。

賀家男兒,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戰場上。在內宅忍辱偷生,還不如死了的好。

……

過往種種,在心頭翻湧不休。

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將眼前這個虛偽陰險狠毒的婦人捏死……只是,這麽死,實在便宜了鄭氏。

而且,他要堂堂正正地做平國公世子,不宜明著動手。

賀祈眸色深沉,並未理睬鄭氏,旁若無人地從鄭氏身邊走過。

鄭氏:“……”

這個目無長輩的混賬東西!

不過,賀祈越混賬越無理,鄭氏就越高興。不這樣,怎麽能襯托出賀袀的好來?

“三郎,”鄭氏半點不惱,邁步追上前,一邊和顏悅色地笑道:“你今日怎麽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是誰惹你了?莫非是因江六郎傷了腿,江家人遷怒於你?”

不等賀祈吭聲,鄭氏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江家人也真是。區區小事,只是意外罷了,又不是有意為之。再者說了,你也落了馬摔了內傷。他們若是因此事怪責你,你不必理會。嬸娘一定給你撐腰出氣!”

賀祈腳步一頓。

快步疾行的鄭氏猝不及防,猛地撞到了賀祈的後背。

賀祈高大結實,後背硬如鐵板。鄭氏鼻子又疼又酸,差點淚灑當場。

賀祈有些不耐地轉頭:“二嬸娘走路不看路嗎?就這麽撞了我後背!換了別人,我早揍得他腦袋開花了!”

……真是個蠻不講理的混賬啊!

這麽多年的心血果然沒白費!

鄭氏心裏欣慰,鼻間酸澀難忍,淚水毫不客氣地湧出了眼眶。只得拿出帕子擦了眼淚,溫和好脾氣地笑道:“是是是,都是我的不是。你別惱。”

賀祈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轉頭就走了。

鄭氏:“……”

忍一忍!

鄭氏深呼吸口氣,這次吸取教訓,特意放慢了腳步。

……

平國公太夫人年近六旬,頭發花白,滿額皺紋。

不過,不管年齡多大,愛美都是女子的天性。事實上,年齡越大的婦人,越愛穿紅戴綠。太夫人便是其中翹楚。

今日太夫人穿了正紅灑金的襖裙,臉上敷著脂粉,右手的手指上戴著赤金戒指翡翠扳指寶石戒指,另有一個勻潤通透的玉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