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蔻珠最後竟產下的是個男孩兒。

時間不急不徐, 說快不快,說慢不慢。

她生產破羊水那天,據說老皇帝病重——患有嚴重的心疾喘症, 急需四皇子李延玉前去龍榻陪伴說話。

皇帝今年就快要滿七十了。他這心疾,是早落下之症, 而今隨著煩累的政務越顯嚴重。

皇帝每日都需服用一顆救心丸才能緩解突發病情, 那藥丸子, 龍眼大小,是用一個小圓金瓶隨身攜帶揣在身上,以方便發作無人看顧時、能自己果斷迅速送入嘴裏。

皇帝寢宮, 一鼎白玉雕獸面紋龍耳太極三足爐焚著奢華濃郁的龍涎香。

李延玉穿戴整齊, 一襲金紅龍鳳並蒂蓮妝花織金王袍, 腰系鑲珠寶五彩花絲如意雲頭玉帶。

恭恭敬敬,給皇帝行禮磕頭, 一系列之後,皇帝半躺在龍床, 疲憊擺手, 讓所有宮女太監統統退下, 並吩咐李延玉搬一張椅子過來, 父子倆好獨自聊天說些梯己家常話。“朕記得你小時是個非常知禮聰敏的孩子——朕有一次問你, 帝王之業, 草創與守成孰難。當時,你也才只有六歲, 竟把魏丞相那句‘帝王之起,必承衰亂,覆彼昏狡,百姓樂推, 四海歸命,天授人與,乃不為難。’聲如洪流講述給朕聽,引經據典,分析得頭頭是道,最後你便得出,自然是守比開創要艱難得多。”

李延玉聲音哽咽:“父皇。”

“說起來,還是朕的疏忽啊!後來,你一出了那事兒,朕也就從此再沒過問你了。老四,朕問你,你是不是心裏很恨朕。”

李延玉冷淡地道:“父皇這話折煞兒臣了,是兒臣命不好,要怪,也只能怪命數捉弄,兒臣不孝,從此讓陛下您失望了。”

老皇帝冷笑。然後搖頭,“不!你當是恨朕的才對——朕聽說,你們母子幾個因你那件事之後,過得非常艱難不易,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頭,受盡了不少欺辱。你若不恨朕,又讓朕如何想得通呢?”

說著,手捂著胸劇烈咳嗽起來。李延玉趕緊起身給皇帝拍背。“父皇,您老人家太多心,兒臣從來不敢有任何怨言,更何況,現在兒臣不是已好了麽?”

老皇帝擺手:“你恨朕,朕是想得通的——可你不能怪朕,要怪,就只怪你生在帝王家,朕那麽多個兒子,不可能還要去照拂栽培一個殘疾無用的。”

李延玉眼神冷漠,聲音卻很輕道:“父皇,求您別說了,父皇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您所做一切,兒臣都是理解的。當年,也怪兒臣自己走不出那陰影困局,成日陷入不良於行的痛苦煎熬中,父皇就算有心再要垂憐擡愛,可面對那樣的一個廢物不孝子,難免也會痛心疾首。”

這一字一句,他說得極其輕飄,如同在訴說別人的故事。寢宮裏香煙飛浮,日影穿過殿墉漏窗輕輕透射進來。現在,也沒有旁人了,只剩他父子倆,所有宮人太監全站立在大殿外靜靜地守著,這數年來的悲辛,數年來的黑暗、絕望、麻痹,仿佛在這安靜祥和的寢宮就這般輕輕松松,一筆帶過抹平了。

***

李延玉面部在顫動,事實上,現在,他已經盡量擺出一副父慈子孝、大度謙卑以及恭順的表情了。

“爹,爹——”

可是恍恍惚惚中,他好像又看見那個面色蒼白少年了,終日癱坐在床榻上廢物。

那個少年眉頭時不時會打著結,每天晚上會做一個同樣的夢。夢裏,他父親來看他。慈愛溫柔,一直坐守他床邊不離開。

“吾兒,你疼不疼?難受不難受?”

明黃的寬袖像微風一樣拂過他額角。

“吾兒,不怕的,有你爹爹在,即使你現在不行了,爹爹依然還是寵你……”

然而,那只是一個夢。只是夢。

李延玉緩緩閉上眼睫,心沒來由又一顫,如刮骨挫痛,如墜冰窖

***

老皇帝一直躺臥龍榻觀察他表情,冷笑:“你在想什麽?”

李延玉慢慢睜眼。

老皇帝冷笑著,又道:“好了,述天倫說親情,咱們父子這場談心也說完了,現在,依舊君是君,臣是臣了,朕且問你——你的六弟,究竟怎麽死的?”

李延玉豁然一驚,趕緊下跪:“父皇這話,兒子不太明白。”

老皇帝歘地一聲,又從袞袖掏出一紙調兵令。“這金錯刀,整個大頤王朝,就只屬你最會寫了,是吧?”

李延玉膝行上前,趕緊抖著手將一紙調令撿起來看。他劍眉皺緊,手心全是冷汗。

李延淳那王八,居然用這齷齪伎倆來陷害他。

李延玉滾動著喉結,“兒臣寫有一筆金錯刀沒錯,但是,這字,絕對是模仿,並非兒臣寫的。”

老皇帝冷眉冷眼瞅著他。“你恨朕,你的眼裏,早就沒有什麽天家倫理綱常親情了,這些年,你臥薪嘗膽,背地裏不知如何詛咒罵朕……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