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春柳嫩如絲, 清風一揚,滿樹柳絮撲簌簌地落下來,有的落在男人的發冠上, 有的落在他的肩上,還有飄飄搖搖要落到他長睫之上的。

不過那雙星子一般的眼睛微一眨, 柳絮轉瞬就被風一吹,找不見了。

阿謠的鬢發被春風一吹有些許淩亂, 她看向擋在前頭的男人, 先是一頓, 緊接著, 便暗暗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 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裴承翊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瞧見她這樣直直向著他走來的時候,是何時了。

只是目光落在那愈發昳麗濃妍的面容上,不由得想起來, 那個冬夜裏, 燈火通明, 結彩燃焰, 他攜著一身寥落走到靜軒閣。那時候她穿一件棗紅色的小鬥篷, 天色晚就卸了妝發, 如瀑的青絲傾瀉,鋪在身後, 一跑起來鬥篷就同青絲一起被風揚起來。

她就跑著奔他而來,嬌嬌小小的一團,渾身上下哪一處都是軟的、糯的,徑直撲進他懷裏。

溫軟可欺。

那時候她似嬌似喜,語調輕快, 同他說:

“哥哥回來了!”

仿佛因為他回來,生了無限歡喜。

可是再相見以後,他再沒見過她眼裏有那種歡喜。

那種見了他以後眼睛都亮起來的歡喜。

男人心上驀地一窒,懵懵懂懂,忽覺得,他好像弄丟了什麽東西。

阿謠從裴承翊身邊走過的時候禮節性地福身行了一禮,然後便預備略過他,離開這裏。

不過不出預料,果然,在她略過他之前,男人長臂一橫,就橫到她面前。

他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在這裏等她的。

阿謠的目光由他的手,緩緩轉到他的面上。思忖之後,才淡聲說道:

“臣女鬥膽,煩請太子殿下,讓一讓路。”

一句話,將冷淡疏離表現在每一個字中。

甚至這樣看起來,像是她真的從未識得他一樣。

裴承翊聽到這話以後頭腦俱是滯了一瞬,方才心裏有一籮筐想說的話,此時聽見她說這話,竟是半個字也再說不出來了。

他看著她的面色一點點變得不耐,良久,才避重就輕問了一句:

“你,回到衛國公府了?”

他這樣看著旁人口中艷冠京城的“姜二姑娘”,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將她與少時記憶中那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聯系起來,皆是因為在東宮時她嬌香在懷、軟語溫存的滋味實在太好,叫人如何也忘不掉。

他想,他大概需要一點兒時間,來接受她這個轉變。

“是。”

阿謠答的簡單明了,

“殿下還有旁的事麽?若沒有,臣女就告退了。”

從“妾身”到“臣女”這轉變,又何曾是簡簡單單一個稱呼的變化?他們之間的關系,哪裏是那麽容易說得清的?

又哪裏是那麽容易能說斷就斷的?

裴承翊不相信他們兩個能這樣就回歸到“殿下”與“臣女”這樣最為客套疏離的關系。

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是忍不住問:

“謠兒,我們……就不能好好地說話嗎?”

“自然能的。”

阿謠規規矩矩地勾起唇角輕笑了笑,

“太子殿下君令如山,臣女自然莫敢不從。”

聽到她前半句的時候,他的眸子稍稍亮起來,可聽到後半句,又不可抑制地暗下去。

男人默了默,如鯁在喉: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阿謠收回目光,不再開口。

二人就又是這樣相顧無言。

從前錦帳羅紗恩愛癡纏的有情人,成了對面無言的陌路人。

裴承翊張了張口,看著阿謠冷然的面容,終是決心說出口:

“從前,是孤苛待了你。可前情種種,亦有情非所願,謠兒,我們……”

他想說,我們還能回到從前那般麽?

可是話到嘴邊,卻發現,好像根本不可能,她不再是那個飄搖無依的孤女,她現在是勛貴大族的小姐,並不可能再如從前那般,跟著他無名無分地回到東宮。

他們之間,也根本不會再如從前那般簡單。

所以他話說到一半,就只能生生改成了:

“再有一次機會,孤定會好好待你……”

聲音越說越小,到了最後,竟連他自己也有些底氣不足了。

從前未經細想,如今想來,他對她,實在算不得好。

“太子殿下早該忘了的。”

阿謠的聲音清冽如泉水,

“忘了那些虛妄的從前,從前那個卑微低賤到塵埃裏的林謠已經死了,死在那個冰封雪凍的冬夜裏。”

冰封雪凍的冬夜……

他很容易地就回想起他是怎麽讓柔弱如此的她跪在寒涼徹骨的雪地裏,想起她那時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他的愧疚便直直湧上來,匯聚成了眼中點點猩紅。

“……是我不好。”

男人聲音沉沉,一時間垂下頭去,有些不敢看阿謠。

阿謠卻搖搖頭,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