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手藥

紫宸殿中,李景燁處理了一日政事,疲憊不堪,正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底下的芊楊垂首而立,將昨夜發生的事娓娓道來,卻始終未見陛下有反應,終於忍不住悄悄擡眸瞥了一眼。

只見皇帝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正一動不動地望著一旁的白瓷雲紋鏤空香爐中裊裊升騰的香煙,出神不已,也不知將她的話聽進去幾分。

皇帝從小所受教養頗多,平素多克制,鮮少有苛責旁人的時候,是以眾人皆以為他寬仁大度,脾性溫和。

只有他們這些近身服侍的人才知曉,陛下的心思十分敏感,雖不嚴苛,卻總有幾分疑心,任何人都不輕易信任。

芊楊一時有些無措,不知自己今日此來是否莽撞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景燁回過神來,沖她淡淡揮手:“你下去吧,繼續看著便好。”

芊楊這才松了口氣,戀戀不舍地望一眼皇帝,躬身退下。

“元士。”李景燁單手支在扶手上,揉了揉眉心,喜怒不辨地出聲,“如何了?”

何元士自芊楊開口的時候便知道,即便最後並未找到人,皇帝心中也會有所懷疑,遂早早先派人去查問了昨夜留在少陽院伺候的內侍和宮人,此刻才得了消息,聞聲忙上前,低聲道:“陛下,老奴已派人去問過了,昨夜睿王殿下的確曾離開過少陽院一個多時辰,後來是裴將軍送回去的。”

李景燁蹙眉:“與子晦在一處?”

他昨夜的確曾囑咐裴濟,若能見到六郎,好好勸一勸,可那時候,裴濟當早已下職,仍然逗留宮中,與他平日作風不大相符。

六郎離開一個多時辰,果真是與裴濟在一處嗎?

想起昨日往長安殿去向太後請安時,太後冷淡的模樣,和今日朝會散去後,留下議事的幾位近臣說的話,李景燁心中湧起一陣煩躁。

三個月過去了,他當日的沖動之舉,至今仍時不時被他們拿出來指摘。

今夜他本打算留在紫宸殿中處理政務,此刻卻半點心思也沒有了。

眼看殿外天色漸暗,他霍然起身,在殿中來回踱步,終是道:“去望仙觀。”

何元士低頭應是,轉身吩咐內侍們準備步輦。

……

望仙觀中,芊楊一走,春月便巴巴跑到屋中,沖麗質道:“她果然出去了,看模樣,還刻意打扮了一下。小娘子,昨日的事難道就這樣過去,不必懲戒了嗎?”

昨日芊楊那氣勢,對麗質哪有半點尊敬,不知曉的,還以為她是宮中的尚宮女官呢。

麗質正歪在美人榻上納涼,聞言掀了掀眼皮,看一眼屋外的天色,道:“她是陛下派來的人,我怎會有資格懲戒?”

她無名無份,連睿王妃也已不是了,不過是這道觀中的一位女冠罷了,若真論起來,連無品級的尋常宮女都比不上。

況且,芊楊昨日敢闖進來,背後定有人撐腰。

她是紫宸殿的宮人,身後的人自然只能是皇帝。

皇帝敏感多疑,即便已將人召進宮中臨幸,心中卻仍不放心,這一點,麗質已有體會,他會派人防著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皇帝的人,她如何懲戒?只有等他自己來。

夕陽西沉,夏日炙烤的熱度也散去大半。

麗質自榻上緩緩起身,對著銅鏡仔細梳妝。

春月見狀,便要替她取胭脂、螺黛、花鈿等用具來,麗質卻擺手示意不必。

這張臉天生麗質,不施粉黛便能引人注目,傍晚霞光燦爛,實不必再多此一舉。

況且,她此行另有目的,精心裝扮後出門,反而引旁人猜疑。

她對著銅鏡左右端詳一番,只沾了米粒大小的胭脂在唇上抹開,道:“手藥可備好了?”

手藥有滋潤肌膚,養護傷口之效,雖比不上傷藥,卻能減少創口留下疤痕的可能。

春月忙取出個巴掌大小的碧色瓷盒,道:“備好了,小娘子看一看。”

麗質打開看了看,思索片刻,又拿鑷子夾了三兩片曬幹的海棠花瓣,撕得更細碎些,撒入盒中,重新蓋上,起身道:“走吧,入宮這樣久,我還未曾走近看過太液池的景色。”

……

已是酉時,裴濟獨自從太和殿附近一路巡視至太液池附近。

今日夜裏無需他留下當值,照慣例,石泉已先行離開,替他將馬牽到右銀台門外,他只需沿太液池繼續西行,便可出宮。

此時夕陽已幾乎沉到水面之下,只余下漸漸朦朧的霞光映照在水面之上。

水邊有清風,吹去一日悶熱燥意,令裴濟不由放緩腳步。

太液池在右側,過了清思殿,左側便是望仙觀所在的山坡。

裴濟下意識擡眸看一眼,便迅速移開視線,腦中不由自主回想起昨夜的事。

不知為何,他覺得鼻尖仿佛又嗅到了那股女子身上的幽香,手掌與手背也跟著多了幾分灼燙,好像那蔥白指尖不經意劃過時的觸感還留在肌膚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