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火

臨近宵禁時刻,各坊間都已人煙稀疏,只等更鼓敲響,便關坊門,唯有平康坊中,燈火通明,衣香鬢影,歌舞聲聲,往來之人絡繹不絕。

裴濟趕到平康坊雲來樓時,李景輝已獨自在雅間中坐了許久,桌上的杜康酒也已被飲得只剩小半,正眯著眼喃喃自語,儼然已醉了七八分。

坐在外間懷抱琵琶的歌姬口中唱著近來盛行的艷曲,一見裴濟進來,才要起身行禮,便被他揮揮手示意下去。

曲聲戛然而止,李景燁自醉意中回神,看看蹙眉走近的裴濟,又看看歌姬方才的位置,勉強撐著桌面要起身:“我道怎麽曲子沒了,原來是子晦你來了。”

裴濟瞧他搖搖晃晃,極不穩當的模樣,不由揉揉眉心,上前去扶著他重新坐回座上。

“殿下喝成這樣,哪裏還要我作陪?”

李景輝擺擺手,沖他慘淡一笑,道:“今日我來,本是想多謝你昨日劈手給了我那一掌,否則,我就要連累麗娘了……”

裴濟望著眼前這位表兄的模樣,又想起宮中的那一位表兄,不由氣笑了。

他也不喚“殿下”了,只像從前還未入仕時一般,蹙眉問:“六郎,為了個女子,何至於如此?她跟了陛下,早已將你拋在腦後了!”

“胡說!”李景輝當即要同他爭辯,“麗娘是被迫的,是陛下——哎,為何我沒比兄長早生那幾年呢,這樣,今日便……”

他聲音越來越低,說到一半也沒繼續,伏在案上便要睡過去,仿佛只是隨口念叨,卻讓裴濟嚇出一聲冷汗。

這樣的話可不能讓別人聽到,傳到陛下耳中,這兄弟二人二十年的情誼只怕真的要到頭了。

他疲憊地揉揉眉心,恨不能將望仙觀裏那禍水捉來,讓陛下和睿王都看看她的真面目!

雲來樓人多口雜,是不能再待了,他即刻命石泉去付賬,又將守在門外的睿王侍衛喚進來:“殿下醉了,將殿下扶到靜舍去吧。”

靜舍是他的私宅,就在平康坊中。此時外頭已經宵禁,坊門出不得,想回府也不可能了,便暫在靜舍歇一晚。

兩個侍衛應聲,一同將人攙著下樓,上了馬車。

裴濟也未騎馬,坐在車裏閉目養神。

車身行過鬧市,顛簸不已,只聽咚的一聲,一物件落在鋪了竹席的車底,隨即骨碌碌滾到李景輝手邊。

他被晃得半昏半醒,模糊間摸到個冰涼的物件,舉起來看了兩眼,道:“子晦,這是——手藥?”

裴濟睜眼,望著他手中的碧色瓷盒,抿了抿唇角,“嗯”了聲。

正要伸手拿回,李景輝已先一步打開,露出其中撒滿幹花瓣的膏體來。

饒是李景輝酒意上頭,也不由愣了愣,道:“子晦,你何時用這種帶花的手藥了?難道是哪家娘子送你的?”

“不是。”裴濟心裏一緊,含糊地否認,將瓷盒取回,重新蓋上,放回囊中,腦中卻閃過一個熟悉的女子身影,仿佛嘲諷一般意味不明地沖他勾唇輕笑。

他喉結動了動,隱約嗅到幾縷海棠幽香,不由暗罵一聲矯情,心道那禍水連這小玩意兒裏也暗藏心機。

那海棠香,與她那日衣裙上的香氣如出一轍。

李景輝眯著眼輕笑一聲,嘟囔道:“不是就好,否則令月該鬧起來了……”他動了動鼻翼,面上一陣惆悵,“這是海棠,麗娘也喜歡……”

鼻尖暗香幽幽纏纏,裴濟抿唇,望著混沌睡去的李景輝,心中蕩著一陣異樣的情緒,甚至莫名閃過一絲心虛。

……

望仙觀中,李景燁將抱在懷裏的麗質松開,掀起床帳,命宮人奉水進來。

麗質歪在床榻上,望著他披衣由宮人侍奉梳洗的模樣,心神有幾分渙散。

方才在涼亭中,皇帝已將她折騰得渾身癱軟,可他今日似乎興致格外高,抱著她乘步輦進了望仙觀,又是一番擺弄。

情濃時,她似乎從他眼眸裏看到幾分黑沉的光芒,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一般。

她心中隱隱有了幾分預感。

“麗娘。”李景燁不知何時已梳洗好,坐到床邊,正含笑輕拍她面頰,“去洗吧。”

麗質紅著臉“嗯”了聲,擁著被子起身,披了件衣衫,下床往一旁的凈房去了。

李景燁望著她的背影,向後靠在軟枕上,將何元士招來,吩咐道:“把芊楊幾個調走吧。”

何元士悄悄望他一眼,似乎揣度不定這話到底是何意:“可要調回紫宸殿去?”

李景燁擺手,沖西面指了指,輕聲道:“送回掖庭宮去。”

何元士一怔,隨即躬身道了聲“是”。

掖庭宮是宮中最低等的雜役宮女居住的地方,也是犯官家眷充沒勞作的地方,芊楊身為禦前侍女,被送回掖庭,其中意味可想而知。

皇帝對身邊人大多寬和,如芊楊那般,雖多少也知曉她平日有幾分心高氣傲,可念在她忠心的份上,多有縱容。今日忽然調走,不是因為觀裏的這位,還能是為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