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奏疏

已是深夜。

河東軍大營中, 裴琰與七八個將領議完事,從桌案上壓著的一疊圖冊的最底下取出個還未開封的信封。

這是從長安快馬加鞭送來的家信,清晨便已送到了。可他白日才親自指揮了一場應對敵方突襲的對陣, 後來又忙著調整部署與戰略,直到現在才有片刻閑暇拆了來看。

信封裏仍是裝著兩封信, 一封是妻子的, 一封是兒子的。

他已許多日沒能好好休養, 此刻渾身上下都有些疲軟疼痛,可看到手裏的信,仍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猶豫一瞬, 他先拿起妻子寫的, 展開一字一句閱覽起來。

妻子的信裏一如既往寫的都是家中親人們的事,最後又說了她自己近來的情況,再囑咐他兩句, 語氣從頭至尾都透著輕快,教人絲毫感覺不到憂慮與緊張。

可他腦海裏卻一下浮現起她夜裏一人坐在燈下時, 一手提著筆管, 一手掖著淚眼給他寫信的模樣。

三郎幼年時,有一回又生了場大病。那時他還在河東任職, 又逢邊疆與突厥、吐蕃都有些摩擦,不能久留京城, 便只好讓她留下來顧著兒子。

分別兩個多月的時間,他收到過的她寫來的家書, 也是如此語氣輕快, 即便提及兒子的病情,提及他的戰況,也絲毫不見難過憂愁的情緒。

他以為她生性開朗達觀。後來戰後回長安, 三郎卻偷偷告訴他,母親夜裏給他寫信時,分明時常偷偷抹眼淚……

她總是這樣,雖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卻性子極好。

裴琰對著油燈將妻子的信反復看了兩遍,這才拿起兒子的那一封閱覽。

裴濟在信裏仍是將京中的消息說了一遍。待看到陛下已決定不日便要撤出長安時,裴琰的心慢慢沉了下來。

他看一眼帳中的沙盤,又估量一番此處與突厥的情況,最後重新拿起妻子寄來的信輕輕撫摸,在心中做下最後的決定。

……

五日後,叛軍到底還是抵達了蒲津渡。

據聞皇甫靖集結了蒲州的守軍,殊死抵抗。

聖旨已下了,第二日一早,聖駕就要離開大明宮,離開長安城。

早幾日,城裏的百姓逃的逃,閉門的閉門,就連城中一些品級低,甚至是沒品級的小官小吏,都忙不叠拋下手上的事務,趁著封城之前,拖家帶口地逃走了。

到這一日,不論是大明宮內外,還是長安城的數個城門處,都已被羽林衛嚴密把手起來,不許進出,各坊內外,金吾衛的武侯們也往來巡邏,清空道路,不許任何人隨意出入,為第二日一早的撤離作準備。

紫宸殿中,李景燁呆呆地坐在榻上,不顧冬日寒風,敞開著窗,擡頭望著天邊月色。

何元士從殿外匆匆進來,分明外頭嚴寒,他卻還是出了一身熱汗:“陛下,車駕都已查驗妥當,行裝也都備齊了,明日天一亮便能準時離開。”

李景燁沒什麽反應,只收回視線,拿起手中才從北方送回的奏疏摩挲了一下,慢慢道:“去將子晦喚來。”

何元士掖了掖額角的汗,又馬不停蹄地離開,趕往九仙門外的羽林衛營中,將才與將士們交代完事情的裴濟帶至紫宸殿。

“陛下。”裴濟肅著臉行禮。

“子晦,”李景燁將那奏疏在手裏又翻了翻,才遞出,道,“你來看看這個吧。”

不知為何,裴濟盯著那封奏疏,隱約可見的熟悉的字體令心裏莫名有些不好的預感。

他起身上前兩步,接過奏疏,低頭仔細翻看起來。

這是他父親從戰場上送回來的,前面內容都是匯報最新的戰況,十分尋常,可後半段,卻著實令他的心快速下沉。

因聞叛軍抵蒲州,裴琰竟決定將手中十萬河東軍抽調出六萬人馬,由張簡率領,南下馳援,而邊疆的戰場上,則由他親自領著僅剩的四萬人,破釜沉舟,與阿史那多畢殊死一搏。

即便北方戰場上河東軍已占盡上風,離徹底打退突厥人已不遠,也經不住一下撤去大半人馬!

父親這樣,根本就是要自斷後路,拿自己的犧牲,換取陛下的機會!

他一時渾身發緊,說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感受,只捏緊手中薄薄的紙,瞪眼望著上頭的字跡。

李景燁望著他的模樣,混沌的眸中閃過復雜的情緒:“裴相公——對得起大魏。”

裴濟沒說話,只垂著頭,將奏疏捧著送回案上。

李景燁張了張嘴,似想再說些什麽,可望著他始終垂首的模樣,終是只道了聲“去吧”。

裴濟彎腰躬身,哽著喉嚨艱澀地道別,轉身踏出殿外,走進夜色裏。

地上還有未化完的積雪,空氣裏的寒冷如刀割般隨著北風刮過皮膚,他卻毫無所覺,只捏著拳在黑暗中獨行。

今天白日,他還收到了父親寄回來的信,信中一切如常,根本未提及此事,他也絲毫沒懷疑,可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過來,父親這樣做,是怕母親傷心,希望他暫時不要告訴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