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入魔(六)(第2/2頁)

老僧看著他灑然一笑說道,雖然形容依舊枯瘦難看,但那等俯視蒼生的瀟灑驕傲氣息卻是一顯無遺,就仿佛執酒壺坐而論道的一位狂生。

寧缺猜到他此時應該是在抓緊時間吸收腹中那口血食,也並不點破,不停以高頻率放松崩緊身體每一處的細微肌肉群,回答道:“大概是你給出的誘惑不夠。”

老僧微微皺眉,看著他問道:“難道我的衣缽對你都沒有吸引力?”

寧缺微嘲說道:“我當然向往力量,但總得是真的吧。”

老僧微笑說道:“道魔相通便入神,是我多年所悟,並不曾騙你。”

寧缺微微一怔,說道:“但那依然需要先入魔。”

老僧像碧空上的蒼鷹看著籬內土雞,冷漠看著他說道:“先前便說過,書院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居然入魔二字便能把你嚇成這副模樣。”

寧缺搖頭說道:“如果是生死之前的需要,入魔又算得什麽,然而首先必須是我自己願意,不能生出質疑之心,否則便是封神又算得什麽?而且既然是誘惑總要有些分量才是,你先前佛門妙音展示的那些誘惑對我而言分量有些不夠。”

這話裏隱著輕蔑和不屑。

此時的蓮生不是高僧大德,而是個瀟灑甚至霸氣的狂生,微微眯起眼睛,不悅嘲諷說道:“難道世界還有什麽事物能比我的衣缽更吸引人?”

寧缺忽然笑了起來:“我是書院二層樓弟子,日後是要繼承夫子衣缽的人,就算是入魔,我也可以學小師叔留下的東西,我想這種分量應該更重些。”

老僧聽著這話,竟一時語塞,即便他驕傲到視世間道佛魔三宗為破鞋,也不敢自認比夫子更高,至於一生之敵軻浩然更是給他留下了無盡的羞辱與痛楚。

“而且我這一生從未遇見真正意義上無私的人,我總以為桌上不會平空出現一碗香噴噴的煎蛋面,所以你先前越是悲憫動人我越覺得心裏有些不舒服。”

寧缺繼續說道:“我很好奇你先前說的那些故事,究竟有哪些是真的?還是說那些全部是你為了卸下我們的心防才專門講的鬼故事?”

那些故事裏有小師叔的影子,所以他很關心,只是枯坐骨山的老僧,箕坐地面的年輕人,明明是在生死關頭的大危局,卻很有閑情逸志說著這些閑話,這個畫面看上去不免有些詭異。

老僧滿臉悲憫神情說道:“先前講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只不過有些關鍵點沒有說透,血洗爛柯寺是我一手籌劃,那個美麗的舞女最後被我吸成了一具幹屍,她死後的臉色很蒼白,白的近乎透明,但很奇怪的是,她白到透明的臉上卻依然帶著甜美的笑容,仿佛在問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看著寧缺,平靜說道:“我當時很害怕她臉上的笑容,用手去抹卻怎樣也抹不掉,所以我最後把她切成一塊一塊地吃進了肚子裏面,那也是我第一次吃人。”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問道:“那個舞女究竟是什麽人?”

老僧微笑說道:“想要把軻浩然變成一個瘋子,死的自然他的女人。”

寧缺聽到這個答案,沉默了更長時間,問道:“就是為了挑起書院和神殿之間的戰爭?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

老僧沉默片刻,面無表情說道:“沒有別的原因,只不過這件事情最終被軻浩然識破,而衛光明這個榆木疙瘩也不知如何開始懷疑我的身份,我只好悄然只身離開桃山,遁回魔宗山門,然後便是後面這些事情。”

聽著對方漸趨渾濁的氣息,寧缺確認這位曾經的不世強者,在被小師叔囚禁數十年後,生機已經快要滅絕,如果正面戰鬥不可能是自己三人的對手,此人竟是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布了這樣一個局,果然是心思縝密直至恐怖的人物。

不過想到數十年前,此人橫貫佛道魔三宗,最終險些挑拔諸派分裂,讓整個天下陷入血腥地獄之中,有這等大本事的人,對付自己三人便如牛刀對著小雞,輕松便把己等置入如此絕望險境,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寧缺看著老僧,問出自己真正的疑問:“無論在道在魔在佛,你都是備受尊崇的大人物,無論你怎麽選立場甚至不用選,都能成為留諸史冊的傳奇,可你偏偏選了一條最血腥最無趣的道路,為什麽?你為什麽非要與這個世界為敵?”

“這話聽著有些耳熟。”老僧看著他緩聲說道:“很多年前,衛光明這家夥就經常這樣自省,他不惜與全世界為敵是因為他堅信自己是對的,而我不一樣。我與世界為敵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