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間雲,血面佛

寧缺沒有與念師戰鬥的經驗。

但他有很多戰鬥的經驗。

所以當這條清晨寧靜而喜樂的街、包子鋪蒸騰的熱氣、開心的孩子和木訥的成人以及整座長安城都消失在眼前時,他沒有震驚失措,而是做出了最快的反應。

他閉著眼睛,抽出腰間的柴刀,回憶著閉眼之前最後看到的那幕畫面,按照腦海中殘留的痕跡,朝著身前砍了下去。

刀鋒破風而至,並不鋒利還帶著老筆齋柴木屑的刀身,準確地劈向中年僧人的眉心,一根眉毛的距離都沒有偏。

……

……

寧缺眼前那那座墳頭很遠,遠在千裏之外。

卻又很近,近在眼前。

他抽出身後細長的樸刀劈了下去,仿佛還帶著梳碧湖草屑的刀身,準確地劈中墳頭,從千裏之外到眼前一步,一寸都沒有漏過。

然而這看似沛若莫禦的一刀,落在那座孤墳上,竟是沒能把這座墳頭斬開,刀鋒與墳體之間崩濺起無數蓬火花,連綿成了一道火線。

細長樸刀腰身上隱隱可以看見到個豁口。

……

……

長安城清晨街畔,中年僧人仿佛沒有看到迎著晨風斬向自己眉心的那把柴刀,他平靜看著前方,眼神專注而堅定。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那名幹瘦武僧,手腕一翻,一根精鐵打鑄而成的鐵杖,呼嘯而空而至,杖尾深插入青石板,杖身攔在那把刀前。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寧缺閉著雙眼,膝蓋微彎,踮起腳尖,借著反彈之力向街心飄去半丈,橫柴刀於身前,手腕微微顫抖,臉色微白。

一旁觀戰的陳皮皮微微蹙眉。

在世間行走的念師或劍師身旁,都會有近戰武力強橫的武道修行者做為脅從,這種搭配已然成為一種修行世界公認的規則,那名幹瘦武僧替中年僧人出手解決近身威脅,並不違反決鬥的規矩。

陳皮皮不知道寧缺對修行世界規矩的了解程度近似於白癡,他並沒有憤怒於白塔寺兩名僧人對寧缺一人,他蹙眉的原因和那名幹瘦武僧的出手無關,而是因為街畔那些神色如常的行人和市景。

孩子還在開心地撕著被大肉包子熱氣薰軟的濕紙。

包子鋪裏的男人還在那裏很居高臨下冷漠驕傲地收著銅板,往街坊竹筐裏分揀著包子,嘴裏的收賣聲比蒸屜裏冒出來的熱氣還要安靜。

圍在蒸屜前的街坊們,有人憤怒地訓斥著插隊的外鄉人,有人和鄰居交流著昨夜牌局的勝負,有人壓低聲音講述著宮裏的某件傳聞,等著新鮮出屜出的包子端上來時,所有的交談便戛然而止,變成了熱鬧的哄搶。

沒有人注意到街畔的兩名異國僧人,也沒有人注意到書院後山有兩位先生出現在人世間,甚至沒有人發現街畔此時正在展開一場沉默而慘烈危險的決鬥,街畔嘈雜熱鬧依舊,所以平靜喜樂。

這已經不是身在紅塵中,意在三界外。

而是以禪動念,在蒼生之前修了道鐵門檻。

陳皮皮沒有想到這名來自白塔寺的無名中年苦行僧,居然禪念的境界強大到了這種程度,不由開始擔心起寧缺來。

……

……

寧缺向後飄退數步。

千裏之外的那座孤墳,在他眼中反而變得愈發清晰。

墳體是由普通青石粘土修砌而成,看不出有什麽特異之處,但先前被他一刀狠狠斬下,上面竟是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看著那座無處話淒涼的墳,他覺得越來越淒涼,覺得越來越寒冷,仿佛身體裏的熱量正在絲絲縷縷向著空氣裏逃逸。

然而站在精神的世界中,又哪裏有真實的身體?

寧缺看著千裏之外的那座孤墳,知道孤墳處傳來寒意孤清意都是那位中年僧人的念力正在精神世界裏攻擊自己的手段。

這種佛宗手段很高明,甚至可以說很神奇。

中年僧人的念力便像春風化雨般絲絲縷縷滲入,平和中正到了極點,也便危險到了極點,乃是沉默的超度意味,讓你自行隨之而歌而舞,或隨之坐而冥想,或自墮於情緒之中,再也難以自拔。

如果換成別的人,即便是比寧缺的心意更加純粹強大,面對這樣的佛宗禪念攻勢,只怕也會難以應付,甚至不知該如何應付。

然而寧缺曾經和蓮生大師的精神世界相通過。

蓮生大師學貫佛道魔三宗,曾於懸空寺誦經,做過佛宗山門護法,一身課業驚世駭俗,雖然與寧缺精神世界相通時,大師已然垂死,念力甚至還遠不如這名來自白塔寺的中年僧人強大,但要精神和境界,不知要超出此人不知凡幾,那種禪念裏隱藏著的循循善誘不知更加迷人幾分。

曾與大海風暴搏擊過的泳者,很難溺於小溪之中,曾經見過蓮生七十瓣,瓣瓣皆香的妙境,又怎會被一座墳頭所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