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後山的師生和金蘭樹(第2/3頁)

都說人世間任何事情都是修行,然而在人世間修行和在孤單寂寞冷的囚房裏修行畢竟是兩回事,就算是再如何宏大的造化,如果真要十年甚至終生被囚禁在後山崖壁間,他也絕對不能接受,死也不能。

寧缺低頭想著終生被囚的悲慘將來,身體像是墮入冰窖一般寒冷,怎樣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麽錯事,竟要接受這樣的懲罰。

然而當他擡頭起來時,臉上沒有任何憤怒不甘的神情,因為他知道面對著夫子,那些情緒沒有任何用處,只是認真問道:“老師,怎樣才叫想明白?”

夫子說道:“想通了便是想明白了。”

想通便是想明白,這句話怎麽聽也像是一句廢話。

寧缺想著自己當初雪山氣海諸竅不通想通時的場景,想著當初悟符之時冥思苦想的畫面,卻隱約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想通了一些關竅。

他沉默片刻後說道:“那怎樣才能證明我已經想明白了?”

夫子說道:“想明白時你自然便能明白。”

寧缺看著他說道:“弟子以為總要有個標準。”

夫子看著身前的小徒弟,看著他平靜面容下隱藏著的堅持,眼睛忽然明亮起來,就像是松枝上的露珠,反耀著清晨的光線。

“自然是有標準的。”

“誰來確定標準?老師您?”

“標準已經在那裏。”

“老師,可是我沒有辦法長時間在後崖裏閉關,陛下還要見我,我還要學著怎麽管長安城那座陣,再過些天就是我那個師傅顏瑟的百日祭,我也得去磕頭,不如我每十天閉關八日如何?”

聽著寧缺的話,夫子眼眸越來越亮,露珠漸漸汪成水泊,水泊裏盡是清澈而不知究竟何意的笑意,笑意濃的仿佛要溢出來般。

忽然間,夫子眼中的笑意驟然消失,看著寧缺緩聲說道:“昨夜在松鶴樓露台上,你曾說過你是什麽崗上什麽淡的人?”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寧缺喃喃應道。

夫子說道:“我不知臥龍崗在何處,但知散淡何意。”

寧缺聽懂了這句話,擡頭望向草屋檐角垂落的白草,知道似夫子這樣的人,斷然不可能因為松鶴樓露上的那番爭執便對自己的學生動怒,那麽為什麽要把自己關進後山呢?是因為自己……入魔的原因嗎?

小師叔當年遭天罰而死,聲名與身軀一道湮滅於荒野之間,不復再聞,莫非夫子便是因為那件舊事,便要把自己這個繼承了小師叔浩然氣的弟子關進後山,這是為了書院的正道名聲,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

思緒紛雜而至,寧缺先前才想明白一些的事情頓時又變得面目模糊起來,胸腹間那道浩然氣隨意念而動,如一把刀般直直向上而去,刺的他的喉嚨有些幹澀,聲音微啞說道:“老師……原來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聽著這話,草屋裏的書院後山諸人大感震驚,二師兄面露不悅,大師兄緩聲嘆息,雖說平日裏夫子與諸生師生之間相處和諧,但老師便是老師,在這等嚴肅場面下,誰敢像寧缺此時這般質疑甚至是批判?

夫子沒有動怒,說道:“在松鶴樓上你不是說過你的老師最不講道理?”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請老師允我與家中侍女交待些事情,再去後崖。”

夫子說道:“不用了,你在後崖之上總還是要吃飯,讓你帶著小侍女過來,便是要她服侍你,稍後帶她一起去後崖便是。”

寧缺這時候才明白為什麽夫子要自己帶著桑桑一道來見他,原來早就已經做好要把自己關進後山的準備,他忽然間想到一件事情,以桑桑的性情,自己被囚禁在後崖,她肯定不會一個人離開,實際上便等若兩個人一道被囚,那麽如果自己被關在後崖一輩子,桑桑難道也要被關一輩子?

一念及此,那道像刀般凜冽直樸的浩然氣直沖胸臆,他再也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惱怒地望向椅中的夫子,握緊了拳頭。

然而他什麽也沒有做,他只是靜靜看著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將那口氣咽了回去,然後平靜說道:“謹遵師命。”

夫子看著身前這個最小的弟子,也是自己最後的弟子,靜靜看了很長時間,看著他苦苦思索,看著他沮喪認命,看著他憤怒難抑,看著他氣魄漸起,看著他斂聲靜氣,看著他歸於平靜,看著他回復如常。

“哈!哈!哈!哈!……”

夫子忽然仰首大笑起來,然後他自椅中長身而起,一拂身上黑色罩衣,未向眾弟子交待一聲,落寞向草屋外行去。

走出草屋,看著道畔那棵多年前兩個人親手種下的金蘭樹,看著樹上茂密青綠的樹葉,老人有些喜悅又有些遺憾地低聲感慨道:“世間果然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那麽又怎麽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