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霜葉紅,黑騎至

破落的寺廟,門上掛著一個橫匾,上面寫著紅蓮二字。

寧缺沒有想到,如此偏僻的山野小廟,居然還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待他扶著桑桑走進寺廟,看見院內那幾株殷紅似血的秋楓,才明白了其中道理。

雨水滴嗒,寺廟裏彌散著微寒的濕意,寧缺尋著廟中僧人,取出銀票,表示自己要在這裏借宿一夜,而且自己妻子性喜清靜,不願意聽著別的動靜。

那兩名僧人起始不解何意,也不樂意冒雨離廟,不過當他們看清楚銀票上的數額後,頓時善解人意起來——紅蓮寺很破,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哪怕正殿裏那幾尊羅漢像,也是泥胎塗漆,加起來也不如銀票重要,哪裏需要上心。

兩名僧人燒了鍋開水,又留下些生活所需的事物,告訴寧缺山下有幾畝僧田,他們會住在哪裏,便擠在一把破傘下離開了寺廟。

此時天時尚早,但在旅途上也沒有正經吃些東西,寧缺有些餓了,去寺廟後廚嘗了嘗僧人備下的幾盤素菜,覺得味道普通,便從行李裏摸出一大包肉幹,又掐了兩把參須,扔進鍋裏熬了一大鍋肉湯。

待湯涼後,他小心翼翼喂桑桑喝了一小碗,自己用肉湯泡了飯,然後從鍋裏撈出那些泛著參香味的肉塊,扔到門檻外。

大黑馬聞著參香,好奇地湊了過來,低頭在肉塊上嗅了兩口,發現並不是鮮肉,而且用的是參須並不是整參,於是失望地踱步離開,自去楓樹下避雨發呆。

寧缺有些惱火地罵道:“十一師兄給的人參地精,都快吃光了,你這憨貨如果還學老牛般挑食,當心在路上餓死”

大黑馬不理會他,自擡頭嗅楓樹上的清香,驕傲想著,自己雖是憨貨,也是書院的憨貨,不說不食人間煙火,也要追求個餐風飲露的境界。

桑桑的病有些重,體內的陰寒氣息十分惱人,但不知道是神術修行有成,還是連日烈酒泡的緣故,即便發病,也不像長安城裏那次一般可怕,只是病懨懨的看著沒有什麽精神,而且極容易感到疲憊。

寧缺又撈了塊肉,用筷子細細戳至細茸狀,然後混進飯裏,桑桑接過飲碗很努力地吃完,待喝完今天定量的半囊烈酒後,精神頓時顯得好了很多。

“再忍忍,大概還有四天,便能到爛柯寺。”

備著夜裏生火取暖,寧缺抱來兩大根粗柴,坐在門檻上,低著頭劈著,心想黑色馬車雖然舒服,終究還是免不了有些顛簸,後幾日如果路上遇著好些的客棧,還是應該讓桑桑多躺會兒。

桑桑躺在僧床上,棉被蓋著下半身,她看著忙碌的寧缺,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些日子,那時候家裏做飯砍柴的不是她,而是他。

感受到她的目光,寧缺回頭望向室內,看著她微黑小臉上的疲憊神情,認真說道:“我不知道夫子為什麽治不好你的病,但我相信他老人家的說法,爛柯寺裏的長老一定可以,所以你不要擔心。”

桑桑輕輕嗯了一聲。

寧缺沉默片刻後,神情凝重說道:“如果在爛柯寺裏有什麽事情發生,你不要理會,尤其是神術,不能再用,你只要管著自己身體好。”

桑桑低頭沉默,過了很長時間也沒有發出輕輕的一嗯。

寧缺知道這個要求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如果自己真遇到什麽危險,她哪裏還會顧得上自己的身體,不由搖頭無言。

如過往十六年來那般,他永遠無法戰勝自己小侍女,無論在任何方面。

歇息片刻後,桑桑的精神稍微好了些,透過門看著寺廟院內那幾株美麗的楓樹,眼中流露出高興的神情。

自她生病之後,寧缺一直很注意她最細微的神情變化,看著她的眼神,心情微松,把她從床上扶起來,走到廊下隔雨看樹。

紅蓮寺真的很破落,有幾處寺墻都已經傾塌,便是正門處的石階也不知何年何月平了,寧缺真接把馬車停進了院裏。

此時秋雨淒清,紅楓如火,黑色的馬車停在楓樹下,寧缺很自然地想起一句詩來,念道:“停車坐愛楓林晚,楓葉紅於……”

他生也早,來的也早,很多記憶早已模糊甚至消失不見,唯有一些很基本的東西很難忘記,詩詞記不得什麽,課文上的內容卻無法忘記,只是此時的他包括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把霜葉記成了楓葉。

這句詩沒有念完。

因為他覺得自己扶著的桑桑的細細的胳膊變得有些僵硬,擔心地望去,沒有看到她蹙著眉頭難受的模樣,反而看到了一張羞的微紅的小臉。

桑桑低著頭,用極細微的聲音喃喃說道:“我們還沒成親。”

寧缺知道小姑娘是誤會了詩中那兩個字,不由苦笑,接著又想著很多年以前,在教室裏似乎有小男孩用這句詩裏的坐愛兩字去撩拔別的小女孩,不由微微一怔,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覺,卻未曾想明白,這是真的隔世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