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破屋裏的男子

對修行者來說,危險往往便是契機,越大的危險,越有可能幫助他們破境,黃楊大師當年在西荒遇著馬賊,生死存亡之際開悟,觀主在長安城千萬把刀前晉入傳說中的清靜境界,這些都是明證。

離開長安城,對寧缺來說,自然是一場冒險,但他不得不來,而且也很想通過這趟旅程,真正地掌握人字符。

湖光水色與自然的薰陶,客艙裏的人間百態,廢寢忘食的思索,讓他有些隱約的觸動,卻始終無法落實在修行之上。

兩天一夜之後,客船停泊在南晉的碼頭上,船艙裏的人們帶著滿身的臭味,扛著行李登岸,穿過南晉小販尖銳的呦喝聲,匯入人流消失不見。

王景略不在身旁,寧缺背著鐵刀,提著鐵箭的匣子,自然不便入城,他離開官道,爬上罕有人至的山峰,尋到一片山澗洗了個澡,抓了只黃羊烤來吃了,然後在樹上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

多年前還是名少年的時候,他就能背著桑桑在岷山裏自如的生活,更何況現在浩然氣在身,隨便扔塊石頭都能打死一頭老虎,對普通人來說很艱難的山野生活,對他來說沒有任何難度,可以過的非常舒服。

在南晉的山野間行走,沒有用多長時間,便看到了遠方那座城市的輪廓,雖然不如長安雄偉,但在世間也是能排進前幾位的大城。

寧缺變得謹慎了很多,對自已的外貌做了些修飾,收斂念力,用浩然氣完美地掩住雪山氣海,才走上官道。

他在官道上等了半天,尋了家王府的車隊,悄無聲息把刀箭放進貨車裏,然後才遠遠跟著這個車隊進了那座城市。

之所以如此謹慎,不是因為這裏是南晉都城臨康,城內有很多高手,城墻上還附著陣法,而是因為南晉都城不遠有座孤傲的山。

劍閣便在那座山裏——寧缺對自已現在的境界實力很自信,但他不認為自已能在柳白劍下撐住一瞬。

跟著車隊走進臨康城,待到僻靜處,他把鐵刀鐵箭從那輛貨車上取回,整個過程很簡單,沒有任何人發現。

按照原來的計劃,他準備在臨康城裏呆兩天,感受一下此間的人情風物,看看對自已的修行有沒有什麽幫助,然後便要離開。

既然是重赴紅塵覓機緣,要感受人間的氣息和力量,自然要與普通人接觸,所以他直接去了東城,和長安相同,臨康的東城也住著最窮困的人,而最窮困就是最普通的,因為窮困始終是人間的常態。

進入臨康東城之前,他做了些思想準備,然而當他穿過那條筆直而富貴的禦街,進入那片矮小的坊巷後,卻依然發現自已做的思想準備不夠充分——他本以為自已在長安東城裏住了好些年,早就看慣了窮困,臨康又是南晉都城,卻沒有想到這裏的窮困依然超出了自已的想象。

街道本就極為狹窄,又被居民亂搭的篷子占去了大部分的面積,顯得極為擁擠,行走在其間需要不停躲閃著突出的鐵皮,還要防備著不被篷子裏人們潑出來的尿水灑到身上,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困難的事情。

寧缺踩著汙水裏墊著的舊磚塊,在汙濁的空氣和嘈雜的斥罵聲裏艱難前行,忽然聞到旁邊傳來一股有些油膩的味道,轉頭望去,只見一名衣衫襤褸的婦人手裏拿著塊肉皮,正在用力地擦拭燒熱的鐵鍋。

幾名打著赤膊滿身泥的小男孩兒,站在鐵鍋旁等著,小手緊緊攥著破碗,眼裏放著光。

旁邊一道舊布隔成的廁所裏有尿聲傳出,過了會兒後,舊布被掀起,一個女孩提著褲子走了出來,臉上看不到什麽羞澀只有惱怒,對著那些小男孩大聲嚷道:“這是你們吃的嗎?不準饞!!”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沉默片刻後,繼續向破落的街巷深處走去。他見過要遠比眼前悲傷更黑暗的畫面,只是從到渭城開始,其實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生活,至少在長安城他永遠看不到這些。

他走的速度很慢,因為街巷狹窄,也因為他想多看,他蹲在街角一處水井旁不遠處,看著那些婦人洗衣,發現她們基本上沒用皂粉,便是連擱在旁邊的洗衣槌都很少用,只是用泡白的雙手不停地搓著。

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在他身後響起,他起身相讓,先前見過的那名女孩端著一個飯碗走了過來,這個碗相對比較完整,瓷還帶著顏色,裏面盛著大白米飯,飯上蓋著青菜,甚至還能看到兩塊油渣。

那幾個應該是她弟弟的小男孩兒,興奮地跟著她身後,不時擡起手臂擦一擦鼻涕,應該是正在想著呆會兒應該能從那個飯碗裏搶幾口。

寧缺想了想,跟了上去。

在這片破落坊市的最深處,有一間最破落的房子,女孩帶著弟弟們來到房前,才發現房前已經圍滿了像他們一樣的孩子,手上都端著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