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影子與鐘聲

輪椅不大,觀主坐在裏面卻顯得很寬敞,因為他現在很瘦弱,哪怕裹著毯子,也占不了太大的地方,就像再偉大的人死之後,也只用一個匣子便能裝下,當然,我們並不能用這一點來否認那人生前的偉大。

他靜靜看著灰色的天空,天空落在眼裏,微顯黯淡,早已不似進長安城那天意氣風發,他現在是一根風中的燭,正在度著最後的殘年。

如果不去思考善惡道義或者人類前途這些問題,觀主當然是位偉人,哪怕現在已經變成廢人,風燭殘年時刻要做的事情,依然是偉大的事情。

把昊天都放在自己的籌謀之中,誰敢說這不偉大?

隆慶在旁低聲應下,沉默了很長時間,忍不住問道:“萬一?”

觀主說道:“沒有萬一。”

他是千年來道門最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最虔誠的昊天信徒,哪怕他在算計昊天,依然如此,他永遠不會懷疑昊天無所不能。

“沒有人能殺死昊天,夫子不能,佛祖自然也不能。”

隆慶看著灰色的天空,說道:“但佛祖把昊天收進了那張棋盤裏。”

觀主說道:“那張棋盤裏才是佛祖的極樂世界,我雖然看見佛祖涅槃,但我知道涅槃是什麽,我知道他想做什麽,只是徒勞。”

隆慶說道:“弟子不解。”

觀主說道:“昊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哪怕她認為自己不知道,她還是知道,天算算不到,還有天心,她的天心落處便在那張棋盤之間,她自己想去,不然她為何要在人間尋找佛祖的蹤跡?”

隆慶問道:“昊天為何要找那張棋盤?”

觀主說道:“因為那張棋盤能讓她重回神國。”

隆慶說道:“弟子還是不明白。”

觀主說道:“不要說你不明白,便是她自己都不明白。”

隆慶眉頭微皺說道:“但老師您明白。”

“因為昊天給過我諭示。”

觀主指向晦暗的天空,說道:“不是道門想算昊天,更不是我想借佛祖之局殺死昊天,而是昊天自己想回去。”

隆慶沉默了很長時間,他明白觀主的意思,就算佛祖在棋盤裏殺死昊天,那也只代表幫助昊天回復成最純凈的規則。

只是……這真是她自己的想法嗎?還是神國裏昊天的想法?她和神國裏的昊天究竟是什麽關系,誰才是真正的昊天?

“都是昊天。”觀主說道。

“如果佛祖真的在棋盤裏,把昊天永遠鎮壓,甚至占據,即不殺她,又不讓她出來,那她如何回到神國?”

隆慶說道:“講經首座一年前便說過,只有佛緣,沒有天意。”

聽到他說的話,觀主忍不住笑了起來,笑的很是歡愉,天真無比,就像是在樹屋裏偷拆禮物的孩子,甚至流下淚來。

“除了昊天自己……哪裏還有永遠這種東西?她或者死在裏面,從而重歸神國,或者活著出來,還是重歸神國。”

觀主接過隆慶遞過來的手帕,擦掉臉上的淚水,笑著說道:“誰能困得住天?天空又怎麽可能被困住?縱使能逃得過天算,又如何逃得過天心?就算你能逃過這方天,又如何能逃得過那方天?連昊天都逃不過她自己的心意,更不要說什麽夫子什麽狗屎佛祖了,真是可笑啊。”

隆慶還是沒有聽懂,昊天如果死在棋盤裏,或者能夠變成規則重回神國,可觀主為什麽如此肯定,就算她活著出來,也會回到神國呢?

觀主有些冷,舉起枯瘦的右手。

中年道人在輪椅後面,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推著輪椅向石屋裏走去。

觀主給隆慶留下一句交待,然後疲憊地閉上眼睛,開始養神。

“告訴熊初墨,開始準備吧。”

……

……

晨鐘與暮鼓,春花與秋實,泡菜與米飯,黑鴉與小溪,佛經與天空,湖水與白塔,時間與空間,似在流動,又似靜止。

寧缺讀完了數百卷佛經,又開始讀那些前代高僧留下的筆記,伴著鐘聲靜默修行,佛法漸深,心思自然寧靜如井,水痕不生。

桑桑還在看天,有時候在小院裏看,有時候在湖畔看,有時候看溪水裏淩亂的天空,有時候看湖水裏靜謐的天空,怎麽看都看不厭。

某日清晨,寧缺做完早飯來到白塔寺裏,如往常一樣與那位叫青板僧的癡呆和尚說了些閑話,便自去禪房讀經。

看著佛經裏某妙處,他心生喜樂祥和之念,渾然只覺禪心通透,聽著遠處殿裏傳來的鐘聲,仿佛要忘卻一切煩惱憂愁。

忽然間,他看到墻上出現了一個影子,那是燭光落在他的身上,從而在墻上留下的身影,那影子正盤膝而坐,似在修行。

他這才發現窗外天色已暗,已到了深夜,不由暗自感慨,佛法果然高妙,讀佛經能夠忘卻時間流逝,自然能忘記憂愁苦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