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9章 新元

從三天前開始,大周的陛下便不再是天海聖後娘娘,而變成了一個叫做陳余的年輕人。

他是先帝與聖後唯一的兒子,也是二十年前離奇失蹤的昭明太子。

他是國教一代道尊商行舟悉心培養二十年的學生,是十四位陳家王爺與天海家都宣誓支持的君王,他能有什麽問題?

陳長生知道皇宮裏有問題,但如果這時候對話的對象是唐三十六,他或者會說,否則,他會保持沉默。

陳留王誤解了他的沉默,想著大朝會上,那個靜靜坐在皇椅裏、臉上無悲亦無喜的年輕男子,覺得胸口有些微悶,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有些強硬起來,對陳長生說道:“你應該很清楚,他的殘障,會成為很多人野心的出口。”

陳長生低著頭說道:“有師父在,有林老公公在,無論你的父親還是中山王,都不敢毀諾,而且天海家一定會支持他。”

沒有對朝堂上的局勢發表過任何意見,不代表著思考過,不代表沒有這方面的眼光。

作為陛下的舅家,天海家一定會扮演好這個角色,否則那夜冷漠地注視著她的死去,便會變成一場笑話。

陳留王盯著陳長生的眼睛說道:“你不是陛下,你無法體會到他此時的壓力。”

陳長生說道:“師兄不是喜歡做皇帝的人,他的壓力不是來自於那些野心家,而是來自於皇位本身。”

陳留王心想世間哪有不想做皇帝的人,陳長生即便經歷了天書陵之變,依然還是有些天真,不夠成熟,忍不住嘆了口氣。交談到了這個程度已經算是相當深入,陳長生始終不肯接話,他也沒有辦法,伸手拍了拍陳長生的肩頭以示安慰,便離開了國教學院。

那天夜裏皇宮死了很多人,接下來的兩天裏,還有很多人不停地死去,無論是那個陳長生至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太監首領,還是秋芳宮裏那些本來就沒有名字的小宮女,都變成了一縷幽魂,然後像被擦拭幹凈的血漬一樣,漸漸被所有人忘記。

但即便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死了這麽多人,皇宮也沒有亂,因為謀劃多年的商行舟,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請回了很多皇宮裏的老人,那些老人或者是前皇宮的隨侍,或者是像林老公公這樣的先帝舊人,曾經迫於天海聖後的威嚴退出京都,現在都回來了。

太傅白英也回來了。

秋風從殿外灌入,拂動他的白發,卻拂不動蒼老面容上的一根皺紋。

他正在看卷宗上的那些批閱,都是朱紅色的字跡,字體有些秀氣,但不失風骨,隱見堅韌,至於書寫的意見,往往只有簡單數句,卻極有見地,並且極為老練,為朝堂與部官以至州郡當地官員都留下了足夠的空間行事。

一封卷宗如此,十余封卷宗皆是如此,白英再也無法保持平靜與威嚴,擡起頭來,望向旁邊的書案。

曾經的西寧鎮年輕道士,已經變成現在的大周朝年輕皇帝,身份地位的變化,並沒有讓他與以前有什麽太大的改變。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案後,安安靜靜地翻著書,看著書,偶爾拿起朱筆,在上面寫些什麽。

仿佛還在西寧鎮舊廟,讀著道藏,寫著所得。

他在看的是大周朝的歷年卷宗,他要做的事情像以前的帝王一樣分析判斷決定,他這是在跟隨太傅學習如何統治一個國家。

太傅眼睛微濕,生出無限感慨,心想先帝與娘娘的親生兒子,果然不凡,乃是天生的英主,只可惜……他的視線落在年輕皇帝的腿上,左袖上,還有那絡黑發上,沉默片刻後,嘆息想著,世間哪有完美的事情呢?

暮色已至,今天的功課結束,太傅起身告退。

年輕的皇帝在太監的攙扶下,有些困難地起身,很端正地行了弟子禮。

太傅退出殿去,太監低聲問了幾句什麽,年輕的皇帝搖了搖頭,神情溫和。

無論是那名太監還是在周遭服侍的宮女,再次松了口氣。

這幾天皇宮裏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當他們看到新登基的陛下竟然瞎了一只眼、斷了一只手臂,行路一瘸一拐的時候,真的絕望了——他們見過太多畸余之人,知道這種人往往性情暴戾恐怖,自己近身服侍這樣一位陛下,只怕稍不如意,便會被重懲,他們甚至已經做好了同伴和自己被杖斃的心理準備,哪裏想到,陛下這兩天不要說動怒,就連一句重話都沒有。他們從來看見過出現過這樣溫和的主子,就連當初被養在皇宮裏的少年陳留王,也偶爾會發些小脾氣。那些在心裏念著聖後娘娘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大周迎來這樣一位君王……至少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事情。

年輕的皇帝陛下開始用餐,菜很多,他只擇著清淡的吃,油膩的只吃了幾筷,湯只喝了小半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