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2章 血色長街(下)

受傷將死的野獸會發出怪異的低吼,那是因為它要把聲音盡可能多的留在喉間,不想自己的虛弱被任何人聽見。但當大腿肌肉被割斷、跌倒在薛府門前的雪地裏後,周通終於沒忍住,發出了一聲帶著痛苦意味的慘呼。

這聲慘呼被掩蓋在了薛家小姐的驚呼裏,但依然很清晰,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薛家小姐覺得更加快意,薛家管事激動地渾身都擅抖起來。

按道理來說,應該對此反應最大的薛夫人卻還能保持著鎮定,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倒在雪地裏的周通。

薛府門前很是安靜,只能聽到周通沉重的喘息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通從雪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繼續向著長街西面行走,留下一道血漬。

莫雨走到石階前,轉身望向薛夫人,點頭致意。

前些年,薛醒川和她都是天海朝最當紅的大人物,雙方之間自然有交往。

薛夫人對她很認真地回禮,說道:“謝謝。”

莫雨沒有說什麽,又點了點頭,跟著周通而去。

薛夫人望向紅暖卻又晦暗的天空,想著那天,對不知在何處的陳長生,默默地說了聲謝謝。

天海朝終,她的夫君從大周朝的忠臣變成了叛徒,而周通明明是個叛徒,卻成為了大周朝的重臣。

這當然不公平,問題是,這個無人敢於憑吊叛徒的世間,又有誰會替一個叛徒討個公平?

那天在國教學院,她說只恨周通不死,這是真恨,帶著絕望意味的恨,入骨的恨。

當時,陳長生沒有說話,沒有安慰,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在送她離開國教學院的時候,他請她不要離開京都。

這便是承諾。

他會殺死周通,並且讓她看見。

所以薛夫人沒有回鄉,而是留在了京都。

她要親眼看到這一幕畫面。

就在這時候,她終於看到了。

從薛醒川被毒死,到被曝屍,再到設祭,直到今夜,她都很少哭泣。

但這時候,兩行很熱甚至有些滾燙的淚水從她的眼中流了出來。

她最後看了一眼周通在雪地裏爬行掙命的畫面,對管事吩咐道:“關門。”

薛家小姐有些吃驚,抱著她的胳膊不依說道:“母親,我還想看,我還沒看夠。”

看著權柄熏天、不可一世、似乎誰都無法擊敗的仇人,變成了一條遍體鱗傷的野狗,誰都會想看,誰都看不夠。

“夠了。”

薛夫人不知道是在說這件事情還是說女兒,轉身進入府中。

府門緩緩合攏,把很多事情與回憶都擋在了外面。

……

……

平安道上到處都是雪,雪上到處都是血。

從周通的身上流出來的血越來越多,甚至多到毒素都隨之變淡了很多,漸少的血水恢復了些紅色。

他身上的血口也越來越多,密密麻麻,東一道西一道,看著淒慘無比。

那些血口很有講究,深度與位置足以讓他感受到極度的痛苦,卻又不至於即刻斷絕他的生機。

出劍的時候,莫雨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漠然至極,加上那身滿是血汙的宮裝,看上去就像死神的侍女。

不時有劍光照亮昏暗的雪街。

周通在雪地裏艱難地前行,早已無法站穩,經常手足並用才能向前移動一段距離,看上去隨時可能倒下,再也無法站起。他再也無法壓抑痛苦與恐懼、保持老狼般的沉默,每當劍光亮起時,都能聽到一聲慘嚎。

這是一次對身心最徹底的羞辱與折磨,這是一場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止的酷刑。

這,本來就是一場淩遲。

如果換作別的人,哪怕意志再如何堅強,到此時只怕都會崩潰了,即便不會跪著向敵人哀求憐憫,也應該會想盡一切辦法自殺。但周通沒有,因為他這輩子折磨與羞辱過太多人,對無辜者施過太多酷刑,他見過人世間最黑暗與最痛苦的畫面,他見識過真正的地獄,他的心就像在毒水裏浸泡了七萬年的石頭,上面生出來的每塊青苔都是罪惡的化身。縱使莫雨殘酷的手段讓他的身體與靈魂都在顫栗,依然無法讓他投降,無論是向她還是向命運,在死亡到來之前他絕對不會自行去迎接死亡,相反,他依然像乞丐一樣無比渴望著最後的勝利。

——只要能夠爬過這段流著血的長街,自己就能贏。

他慘叫著,然後在心裏對自己說。

暮色越來越越濃,變成夜色,平安道上的白雪反射著星光,也不足以照亮這個世界。

不知何時,忽然有昏黃的光落下,落在周通的身上,透過恐怖的傷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骨頭。

遠處的燈光是沒有溫度的,周通卻覺得身體忽然變得溫暖起來,在小院裏時,他的視力便已經受到了極嚴重的損害,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些大概,但他非常確定,那盞燈光是在自己的右手邊,也就是平安道的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