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第二十二章 臨歧惆悵若為分

羅中夏做了許多奇怪的夢,每一個夢都五彩繽紛、龐雜紛亂,自己好像身陷斑斕的蜘蛛網中,神思噝噝地隨著無數文字與色彩飛速切換,令他目不暇接,以至於尚不及細細思忖,思緒已然被牽扯著忽而攀緣高峰,忽而挾帶著風聲與雷霆跌落深不可測的山谷。

一切終於都回復寂然,他慢慢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絲和煦溫暖的午後陽光,然後是顏政。

“喲。”顏政把手裏的報紙放下,沖他揮了揮手。

他的腦袋還是有些迷茫,不得不緩慢地從左轉到右,從右轉到左,這才發現自己是躺在一間處置室的臨時硬床上,遠處的氧氣瓶上印著大大的“市三院”幾個字。

羅中夏終於想起來了之前發生的事情,他活動了一下身體,只是四肢有些酸疼,別的倒沒什麽大礙。他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指尖無意中觸到了枕邊的那張素箋,他拿起來一看,上面是五行娟秀楷字:

不如鏟卻退筆冢,

酒花春滿荼綍青。

手辭萬眾灑然去,

青蓮擁蛻秋蟬輕。

君自珍重——榕字

這詩看起來似是個退筆的法子,卻寫得含含糊糊。他看到末尾“榕字”,心裏沒來由地又是一陣郁悶,趕緊抓起素箋放回口袋裏,轉頭問顏政:“他們呢?”

顏政指了指門口:“彼得師父和二柱子倒都沒什麽大事,都住著院呢。”

“你怎麽樣?”

顏政豎起一個指頭,神情輕松地回答:“已經沒事了。我算過,紅光灌滿一個指頭大約要花五小時,可惜逆轉時間的規律不好掌握,不敢在別人身上試。我冒險給自己戳了戳,運氣還好,總算恢復到昨天晚上的狀態了。”

羅中夏點了點頭,畫眉筆嚴格來說不算恢復系,它只是能讓物體的狀態恢復到一個特定的時間,不能隨便亂用。

“那,那位死者呢?”羅中夏一提此事,心中一沉。他生平第一次見到一個人如此真切地死在自己面前,而他的遺物如今就在自己體內。

“我們離開法源寺的時候沒顧上他,也許現在屍體已經被人發現了吧。”顏政說到這裏,語氣也轉為低沉,他從褲兜裏掏出一本駕駛證,“我把他的身份證留給警察,把駕駛證拿來了。他因筆靈而死,我想做個憑吊也好。”

羅中夏接過駕駛證,上面的照片是個普通男性,眉眼儒雅,才二十六歲,名字叫作房斌。他不由嘆道:“因筆靈而死啊……不知他生前是否也如我一樣,欲避不及,以致橫遭這樣的劫難啊。都說筆靈是寶,也不知寶在什麽地方。”

顏政知道他對於筆靈一事始終存有芥蒂,也不好再去刺激他。恰好這時小護士風風火火跑進處置室,一拍顏政肩膀:“嘿!你朋友醒了?”

“對,我請了好多公主和護士來吻他,這才醒。”

小護士舉起粉拳砸了顏政一下:“去,還是油腔滑調!你這家夥,昨天忽然把我甩開跑出去,早上又帶著一群奇怪的人來急診,你到底是幹什麽的啊?黑社會?”她的話如同連珠炮一樣噼裏啪啦,顏政趕緊攔住她的話頭:“那邊都弄好了?”

“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的,我帶你去看看啊。”

於是顏政和羅中夏跟著小護士走進一間病房。躺在病床上的彼得面色蒼白,身上纏著繃帶,眼鏡碎了一邊,看上去頗為狼狽;二柱子倒是皮糙肉厚,只是下巴上貼了幾塊創可貼。

“彼得師父,你身體怎麽樣了?”羅中夏快步走近病床,輕聲問候。這兩個韋家的人為了自己曾經不惜生死,這讓他感動莫名,不由多了幾分親熱。

彼得神色不太好,但聲音依然清晰:“沒什麽。倒是羅先生你,現在感覺如何?”

羅中夏知道他問的是胸中那兩支筆靈的事,遲疑了一下,按胸答道:“目前還沒什麽異狀。”他又忍不住追問了一句:“如果一個人植入兩支筆靈,會怎樣?”

“會變成紅藍鉛筆吧。”彼得和尚在一旁半是調侃半是嚴肅地說,見羅中夏臉色轉陰,趕緊言歸正傳,“按道理說,一人一種才性,也應該只合一支筆靈。這一人二筆,或許古代有先例,不過我確實是聞所未聞。究竟有害,抑或有益,委實不知。”

也就是說自己如今吉兇未蔔……羅中夏悲觀地想。

顏政在一旁忽然插嘴問道:“他這一支新的,卻是什麽筆?”

“點睛筆。”

“點睛?畫龍點睛的那個點睛?”

彼得點點頭,深吸一口氣:“這筆乃是煉自南梁的丹青妙手張僧繇,我想畫龍點睛的故事你們都聽過。”顏政拍了拍羅中夏的肩膀,笑道:“你這小子還真幸運,又是李白,又是張僧繇,可稱得上是詩畫雙絕了。”

羅中夏苦笑一聲,這哪裏能夠稱得上幸運。他又問道:“聽諸葛長卿的意思,這支點睛筆,也是管城七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