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裏的絕大部分食物都是幹巴乏味的,灰乎乎的粥,溫吞吞的水。只有魚是直接從海裏捕上來的,吃起來帶著鹹鹹的海洋的氣息,算是還不錯。奇隆對著這些魚嘆為觀止,沒話找話地討論著,紅血衛兵們是用哪種網把它們撈上來的。我們都在網裏,你這傻瓜,我真想沖他大喊,但在這亂糟糟的人群裏,我不可能那麽做。這裏還有好多湖境人呢,穿著暗藍色的制服,面色清冷。身著紅色制服的紅血衛兵和其他難民在一起吃飯,那些湖境人卻一直沒有坐下來,而是不停地逡巡著。這讓我想起了王宮裏的警衛,那冷酷漠然的感覺是如此熟悉。以我一個中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塔克島和阿爾貢並無天壤之別——不同派系為了爭奪控制權而針鋒相對。而奇隆,我的朋友,我相處最久的朋友,對這一點毫無知覺,完全沒意識到危險——或許更糟,他本可以警覺,卻並不在乎。

我仍舊一言不發,只是一口口機械地吃著魚。他們正密切地盯著我呢,奉命。老媽、老爸、吉薩、奇隆,都極力假裝不看我,卻沒能成功。哥哥們已經走了,去謝德病床邊陪著去了。他們曾以為謝德死了,現在要加倍彌補,就像彌補我一樣。

“那,你們是怎麽到這兒的?”言辭膠著在我的嘴巴裏,但我強迫自己說出來。不先發制人提問的話,他們可就要問我了。

“乘船。”老爸含著一口粥,粗聲粗氣地說道。他嘎嘎笑了起來,很滿意自己的冷笑話。因為他,我也笑了笑。

老媽推了他一把,氣惱地咕噥著:“丹尼爾,你知道她想問什麽。”

“我又不傻。”老爸抱怨著,又舀了一勺粥,“兩天前,差不多是午夜時分,謝德突然從咱家門廊上跳了出來。我是說真的‘跳’出來。”他打了個響指。“你知道這個的吧,對吧?”

“知道。”

“差點兒讓所有人都犯了心臟病,他就那樣突然跳出來出現了,而且,好吧,還活著。”

“我能想象到。”我喃喃自語,想起自己再見到謝德時的反應。那時我還以為我們倆都死了呢,在遠離這瘋狂的一切的什麽地方又相見了。然而,我們沒死,僅僅是因為我們成了別的人——別的東西。

老爸繼續演講,簡直是超常發揮,一點兒不誇張。他激情萬丈地手舞足蹈,弄得輪椅前前後後地晃動著,輪子嘎吱嘎吱地直響。“啊,等你老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夠了,他就開始幹正事了。先是大包小包地丟東西,那些沒用的東西:門廊上的旗子啊,畫啊,你裝信的盒子啊。他這麽幹必定有深意,但是你能對一個還魂回家的兒子提什麽問題呢?當他說我們得離開,立刻馬上,我看得出他不是說著玩兒的。所以我們就照辦了。”

“你們怎麽對付宵禁的?”那法案仍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裏,狠狠地刻在我的皮膚上。我怎麽可能忘了它?那可是他們逼著我一字一句地念出來的。“違令的人會被處死的!”

“我們有謝德,還有他的……他的……”老爸努力回想著那個正確的詞,又開始比劃了。

吉薩翻了翻眼睛,對老爸的滑稽動作很是不耐煩:“他說那個叫‘隔地傳動’,記得嗎?”

“沒錯,”老爸點點頭,“謝德就用隔地傳動,帶著我們避開了巡邏隊,到了林子裏。從那裏我們走到河邊,坐上了船。貨車在夜裏還是可以走動的,你知道吧,所以我們就坐在一個裝滿了蘋果的板條箱裏,不知待了多久。”

老媽想起那時候的事,不堪回首似的補充道:“爛蘋果。”吉薩咯咯笑了起來,老爸也大笑著。有那麽一瞬,面前灰乎乎的粥成了老媽燉壞了的湯,四周的水泥墻壁成了粗糙的木板,此刻正是巴羅一家在吃晚飯,我們又回到了家裏,而我也還是梅兒。

我任憑這樣的瞬間滴答流逝,聽著,笑著。老媽嘰嘰喳喳地念叨著什麽,我都不必搭腔,平靜安穩地吃東西就好。她甚至用視線驅趕著大廳裏的人投來的窺伺,那些不懷好意的眼神,我清楚得很。吉薩也努力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用幹闌鎮裏的新鮮事來分散奇隆的注意力。他聽得很專注,吉薩咬了咬嘴唇,對自己的成果相當滿意。我猜她對奇隆還是有些好感的,至少現在尚未消失殆盡。只有老爸,只管吸溜吸溜地喝著他的第二碗粥。他的視線越過碗沿,凝視著我,而我瞥見了他真實的模樣:高大、強壯、驕傲的軍人。可那個人我幾乎忘光了,因為他現在的模樣實在與之差別太大。但是,就像我,像謝德,像紅血衛隊一樣,老爸也絕不是他所看上去的“遭受了重創的傻蛋”。雖然他坐著輪椅,沒了一條腿,胸膛裏跳動著哢哢作響的呼吸機,但是他見識過更多的戰役,比絕大多數人活得都久。他的兵役期長達二十年,就在期滿退伍前的三個月,他丟了一條腿、一個肺。有多少人能堅持那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