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牢房裏僅有的聲音,是金屬椅子腿剮蹭地面的刺耳聲響——又一把椅子被拎起來擲向墻壁,歪在地上。我躲開了。在我來這兒之前,卡爾已經做過很多類似的事了,兩把椅子都被狠狠扔了個遍,現在輪到那滿是凹痕的桌子了。墻上,就在探視窗下面,有一道裂縫,那正是拜桌子所賜。但是亂扔家具對我來說並無用處。我得保存能量,不能消耗體力,於是便在屋子中央坐下來。卡爾在探視窗前來來回回地走著,更像一只困獸,而不是人類,身體的每一寸都在渴望著火焰。

奇隆早就走了,和他的新朋友——上校一起走了。

而我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也徹徹底底地一覽無余了——一個蠢到家的笨蛋,才離虎穴又入狼窩,卻永遠不能學聰明點兒。不過,要是和映輝廳、阿爾貢、屍骨碗比起來,這個地方堪稱度假勝地,上校也和伊拉及一整排的劊子手沒有可比性。

“你還是坐下吧。”我對卡爾說道。他強烈的復仇情緒讓我都有點兒厭煩了。“要不就想想看怎麽遁地而走?”

他眉頭緊皺,滿臉惱怒,但還是停了下來。不過他沒拉起椅子來坐,而是以一種小孩子才會有的蔑視和挑釁倚墻而立。“我開始覺得你是喜歡坐牢了,”卡爾漫無目的地用指節叩著墻壁,“你在挑男人這方面的品味簡直糟透了。”

這話挺傷人的,雖然我並不想承認。是,我曾經關心梅溫,對他的在乎遠超過我自己所承認的;奇隆則是我最親近的朋友。這兩個人都背叛了我。

“你在擇友方面也不怎麽樣。”我反唇相譏,但卡爾無動於衷。“而我也根本沒有——”我的措辭一下子亂了,幹巴巴地詞不達意,“沒有任何挑男人的品味。這兩者並無關聯。”

“並無關聯?”他笑出了聲,好像我的話多好笑一樣。“那麽把咱倆關進牢房的兩個人是誰?”我無言以對,羞愧不已,卡爾卻步步緊逼:“承認吧,你沒辦法做到把心和頭腦涇渭分明地分開。”

我“噌”的一聲站起來,椅子都掀翻了,“砰”的一聲倒在地上。“別表現得好像你不愛梅溫似的。牽扯到他,你就沒放任用你的心去做決定嗎?”

“廢話!他是我弟弟!沒錯,我完全不了解他,也從沒想過他竟然會殺死我們的……我們的父親。”卡爾的聲音因回憶而撕裂,這讓我瞥見了一個戰士外表掩蓋著的、遍體鱗傷的、痛苦不已的孩子。“因為他,我犯有過失。而且,”他淡淡添上一句,“因為你,我也犯了錯。”

我又何嘗不是。那時候,我把手放入他掌中,讓他帶我離開我的房間,共舞一曲從而一路沉湎——這是最糟的事。為了卡爾,為了讓他遠離戰場,我聽任紅血衛隊殺害無辜——為了讓他不要離開我。

我的自私,代價慘重。

“我們不能再做那種事了,因為對方而過失連連。”我輕聲說道,回避著我真正想表達的意思。幾天以來我一直在努力地告訴自己,卡爾,不是我應該選的路,也不是我應該想得到的人。卡爾只是個武器,單純地為我所用——或者為他人所用來對付我。我必須對此做好準備,為了我,也為了他。

過了好久,他點頭了。我有種感覺,那就是他看待我的心情,和我看待他的,一樣。

牢房裏的濕氣一陣陣襲來,融入了我骨髓深處的寒意。我本該顫抖打戰,可這感覺,我早已習慣——我想,我也會習慣孤獨的感覺的。

不是孤獨於世,而是孤獨於心。

從某個角度來說,我很想對著我們此刻的窘境放聲大笑:我和卡爾,又一次,肩並肩地待在牢房裏,不知道未來命運如何,除了幹等,沒別的辦法。不過這回,我的恐懼被憤怒沖淡了,因為要來這兒幸災樂禍冷嘲熱諷的不是梅溫,是上校,而我還得對此表示欣慰:我絕對不想再忍受梅溫的奚落羞辱了,盡管想起他就讓我覺得痛苦。

屍骨碗的地牢黑暗、空洞、幽深,梅溫突兀地站在那兒,臉色蒼白,眼神閃爍,向我伸出雙手。在虬結的記憶裏,溫柔的手指和尖銳的利爪不停閃現,它們全都想要我鮮血淋淋。

“我曾經告訴過你要隱藏起自己的真心,可你沒有聽我的。”

這是梅溫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隨後他就將我們送上了刑場。這真是個不能更好的建議。

我緩緩地呼了一口氣,希望能把回憶一同呼出去——現在再想也無濟於事。

“所以,現在我們該怎麽辦呢,卡洛雷將軍?”我指了指牢房的四面墻,問道。此刻,我能看到角落裏模糊的輪廓,那塊方形的靜默石比其他地方顏色更暗,揳進了墻壁的嵌板中。

過了好一會兒,卡爾才從同樣痛苦的回憶裏回過神來。他好像很高興被我打斷思路似的,輕巧地扶起椅子,把它們擺到屋角。他站起來,頭幾乎擦著天花板,把一只手放在了靜默石上。對我們來說,在這座島上,這塊石頭比任何其他東西都要危險,比任何其他武器都更有殺傷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