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按地圖所示,科昂在東北方向四英裏之外,位於雷根河與寬闊的通港公路交口。它看起來只不過是個貿易邊區;通港公路轉往內陸的拐點周邊有些村莊,它便是最為靠近的一個;四周滿是大片、難以通行的沼澤,阻隔了通往北方邊境的路。在諾爾塔的四條次幹道中,通港公路是最為繁忙的,連接著德爾菲、阿爾貢和哈伯灣。所以,盡管位於偏遠的北方,這裏也仍然危機四伏:隨時都會有銀血族的軍人或其他人經過——即便不是專門追蹤我們的,全國也不會有哪一個銀血族認不出卡爾。他們會逮捕他,甚至一看見他就大開殺戒,毫不留情。

他們幹得出來,我對自己說。我本該覺得害怕才對,卻反而鬥志昂揚。梅溫、伊拉、薩默斯家的伊萬傑琳和托勒密,就算個個身懷異能,他們也還是有弱點,還是有可能輸的——只要我們找到了合適的武器。

這樣的想法讓我暫時忘記了幾天以來受的傷。我的肩膀痛得不那麽厲害了,身處靜謐的樹林,我發現自己腦海裏的嗡鳴也減少了,已經有好幾天都想不起音爆者的尖厲聲音了。就連今天我揍了奇隆一拳的指關節也不怎麽痛了。

謝德在樹叢間跳躍著,他的身影時隱時現,仿若穿透雲層的星光。他和我們保持著密切的距離,絕不離開我們的視線之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隔地傳動的步伐。有那麽一兩次,他悄悄提醒,指點著小徑的彎道或是隱蔽的小溝——給卡爾。謝德、奇隆和我都是在林子裏長大的,他卻是生長在王宮裏、軍營間的,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會夜行林間,也就無從做什麽準備——總把樹枝弄出大響動、偶爾腳下磕絆打滑,都是再明白不過的輔證了。他早已習慣為自己燃燒出一條路,清除掉所有的障礙和敵人,就只靠他自身的本事和力量。

王子每次失手,就能看見奇隆的牙齒一閃,意味深長地笑笑。

“看著點兒!”奇隆猛地一拽,幫他躲過了隱藏在暗影裏的石頭。卡爾很容易地就掙脫了這打魚少年的手,但也僅此而已。他是帶著謝意的。就這樣,我們一路走,來到了一條小溪邊。

岸邊的樹叢茂密,樹枝低垂,彎成了一道弧線,跨過溪面,葉子輕拂著另一邊的溪岸。星光透過枝葉,半明半昧,勾勒出小溪的去向:穿過樹林,匯入雷根河。小溪不寬,但是看不出深度,至少水流還算平緩。

奇隆好像更願意在水裏待著,他敏捷地跳進淺灘,往溪水中央扔了一塊石頭,聽著石頭落進水裏的“咕嘟”聲,過了一會兒說:“六七英尺吧。”“需要給你紮個筏子嗎?”他沖著我咧嘴笑道。

我第一次遊泳是十四歲,在卡皮塔河,那可是一條真正的大河,深度有這小溪的三倍,寬度則將近十倍。所以我二話不說就跳進小溪,把頭沒進了漆黑冰冷的水中。這裏距離大海不遠了,溪水嘗起來有一股淡淡的鹹味。

奇隆緊跟在我後面,他經驗豐富,泳技高超,一個猛子下去,幾秒鐘後就遊到對岸了。他竟然沒怎麽炫技,還挺讓我驚訝的,我本以為他會表演魚躍龍門或是水中閉氣呢。不過當我也上了岸,就明白這是為什麽了。

謝德和法萊站在稍遠處的岸邊,看著腳下的溪流,看著王子走上淺灘,兩個人的臉上都強忍著笑意。溪水剛剛沒過卡爾的腳踝,溫和得就像母親的撫摩,可月色之下,他面色慘白,連忙雙臂環肩,想把自己發抖的手藏起來。

“卡爾,”我小心地壓低了聲音,“怎麽了?”

奇隆倚在一截樹樁上,哼了一聲。他脫下外套,一邊手腳麻利地把水擰幹,一邊說:“過來呀,卡洛雷王子,你能開飛機上天,卻不會遊泳嗎?”

“我會遊泳。”卡爾急吼吼地說,又硬著頭皮往前邁了一步,水沒過膝蓋了,“我只是不喜歡水。”

他當然不會喜歡水。卡爾是個燃火者,烈焰的操控者,沒有比水更能削弱制約他的東西了。水令他悵然無助,令他能力盡失,是他生來就會厭惡、懼怕和對抗的東西。我想起在角鬥場時,他幾乎被置於死地的一幕:奧薩諾勛爵用浮在半空的水球將他牢牢壓制,就算燃起幾點火苗也無濟於事。那感覺一定像是被困在了棺材裏——水做的棺材。

我猜他可能也想起了那個場景。眼下的溪水雖然和緩,回憶卻讓它看起來像是怒浪滔滔、無邊無垠的海洋。

我的第一反應是遊回去,用我的雙手支撐他、幫助他遊過小溪。可是那樣的話,奇隆的嘲笑就會讓卡爾徹底受不了了。樹林裏的大吵大鬧可不是這會兒該有的。

“用鼻子吸氣,卡爾。”他擡起頭,看向岸上,我們的目光在溪流上方交匯。我帶著鼓勵沖他點了點頭。用嘴呼氣。這是他之前給我的建議,但此刻同樣能讓他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