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此後,龍君的樣子很怪,也不肯說話,我們兩個吃力地把卡茜亞慢慢扶上階梯。她幾乎沒有知覺,偶爾從昏迷中醒來,也只會淩空亂抓。她癱軟的身體異常沉重:重得像是實心橡木,就像黑森林把她的身體變成了另外一種材質。“它走了嗎?”我焦灼地問龍君,“它走了嗎?”

“走了。”他簡單回答,我們繼續扛著卡茜亞走上螺旋形樓梯:即便有他那麽怪異的力量,每一步還是很艱難,就好像我們在擡一根大木頭,我們倆本來就都很累。“要是它沒走,召喚咒就會讓它現形。”他沒再說別的,直到我們把她擡進一間客房,龍君站在床邊,低頭看她,雙眉緊鎖,繼而轉身離開房間。

我也沒多少時間考慮他的反應。卡茜亞臥床發燒、嘔吐一個月之久。她有時會半夜醒來,迷失在噩夢裏,感覺自己仍困在黑森林裏,她甚至有力氣把龍君推開,幾乎把他扔到房間另一頭。我們不得不把她綁在沉重的四柱大床上,開始用麻繩,後來用鐵鏈。我每晚都蜷縮著睡在床腳,每次她叫喊,就跳起來給她水喝,試著給她喂幾口食物:一開始,她連面包都吃不下幾口。

我晝夜混亂,作息常常被她醒來的時間打斷——一開始她每小時都會發狂,每次都要十分鐘安撫,所以我總是無法安睡,任何時候都困得步履蹣跚。直到第一周過去,我才確信她能活下去,我抽空寫了一張便條給溫莎,讓她知道卡茜亞已經重獲自由,她在漸漸康復。“她能不告訴別人嗎?”我讓龍君安排寄送時,他問我。我太累,也懶得問他為什麽要管這個,我只是打開信封,又加了一句,先不要告訴任何人,然後又把信交給他。

其實我本應該問,他也應該讓我更小心一些。但當時的我倆都狀態極差,像兩塊破抹布一樣慘。我不知道他當時在忙什麽,只知道書房的燈經常亮到深夜,我那時常搖搖晃晃下到廚房,喝點粥繼續上樓堅持。他的桌子上常常有很多散亂的紙頁堆積如山,上面畫滿了復雜的圖形和文字。有一天下午,我循著煙味發現他睡倒在實驗室,面前有個蒸餾瓶被蠟燭焰熏黑,而且還在幹燒。我叫他時,他一下子跳起來,把這一切全都撞翻,引發了一場小火災,這麽笨拙,完全不是他平時的風格。我們不得不手忙腳亂地滅火,他兩肩僵硬,像只生氣的貓,顯然是自尊心嚴重受傷。

不過到了三周以後,卡茜亞有一次安睡了整整四小時,然後轉頭叫了我一聲:“涅什卡。”雖然依舊疲憊,但她情緒正常,暗棕色的大眼睛溫暖清澈。我雙手捧著她的臉,含淚對她微笑,而她也吃力地蜷起鳥爪一樣不自然的手,對我笑了。

從那時起,她開始加速恢復。最開始,她奇異的巨大力量讓她顯得特別笨拙,甚至到能站立後還是一樣。她會撞倒家具;第一次想自己下樓去廚房時,直接摔到了樓梯底端,那時我在樓下做湯。當我從火前回身,驚叫著跑到她面前時,卻發現她好端端的在樓梯盡頭,完全沒受傷,連瘀青都沒有,只是在費力掙紮,想要站起來。

我帶她去大廳,想讓她學會怎樣走路,盡可能在繞圈時扶住她,盡管大多數時候,都是她不小心把我撞倒。龍君當時正好經過樓梯,要到地下室拿什麽東西。他在拱門下面看了一會兒我們的古怪步伐,表情嚴峻,讓人猜不透。把她帶回樓上,看她小心地爬上床重新睡去之後,我去書房跟他談話。“她到底是出了什麽問題?”我問。

“她沒問題。”龍君不鹹不淡地說,“在我看來,她現在沒受到侵蝕。”但聽上去,他並不因此覺得開心。

我不懂了。我不知道他是否不喜歡塔裏多個外人。“她好多了,”我說,“不用住太久。”

他瞪著我,顯然很不滿。“不用住太久?”他說,“你打算怎麽處置她?”

我開口說了一半就閉了嘴:“她可以——”

“回家嗎?”龍君說,“嫁給一個農夫,如果她能找到願意娶木頭老婆的人?”

“她還有血有肉,才不是木頭做的!”我抗議說,然後意識到,比我想象的更快意識到,他是對的:我們村已經沒有卡茜亞的容身之地,跟我自己一樣。我緩緩坐下,兩只手扶著桌沿。“她可以拿走她的嫁妝,”我說,苦思應對之策,“她只能離開這裏,去城市,去大學,像其他那些女人一樣——”

他本想打斷我,但猶豫了一下,只說:“你說什麽?”

“像其他被你選中的人一樣,像其他被你帶走的人一樣。”我說,其實我並沒有細想:我太擔心卡茜亞:她能怎麽辦?她並不是女巫;人們至少還知道女巫是什麽人。她只是被改變了,這種形態很可怕,我覺得她恐怕也無法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