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我在樹園睡著了,腦袋空空,精疲力竭。我沒感覺到薩坎抱起我,帶我回石塔。我醒來的時間很短,只夠抱怨他的瞬移魔法太爛,讓我肚子不舒服,然後就又倒下接著睡。

再次醒來,我蓋著一張毯子,睡在我自己小屋裏的小床上。我把毯子從腿上蹬開,坐起來,完全沒考慮該穿衣服的事。那張山谷壁畫被從中間撕開,是被一塊突出的石料撐破的:畫布被扯成幾片,魔力盡失。我出門來到走廊裏,在地板上的碎石塊和炮彈殘片之間尋路,一邊揉我臟兮兮的眼睛。下得樓來,我發現薩坎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總要有人清除首都的邪惡魔法,以免它進一步蔓延。”他說,“阿廖沙還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而到今年夏天結束,宮廷就要南遷了。”

他穿了騎裝,鑲銀紅皮靴。我還是渾身煙垢和泥巴,衣衫襤褸程度適合扮演鬼魂,只是還嫌太臟。

他幾乎沒看我的臉,忙著往一口鋪了毛氈的箱子裏裝瓶瓶罐罐,還有一只裝滿書的口袋,放在實驗室桌旁,我倆之間。我們腳下的地板向一側傾斜。墻上到處是洞,有的是被大炮轟的,有的是有石頭掉落,夏天的熱風歡快地從缺口進來,把紙張和藥粉吹得滿地都是,石板地上紅一團藍一團。

“我暫時把石塔撐住了,”他說,同時把加了木塞、嚴密封閉的一瓶紫煙放進箱子。“我會把那瓶火焰之心帶走。你可以開始重修石塔的時間是——”

“我不住這兒,”我打斷他說,“我要回黑森林去。”

“別鬧。”他說,“你以為只死了一名女巫,就可以抹掉她以往的一切罪行嗎?還是你覺得只要她回心轉意,一切危險就馬上消弭於無形?黑森林裏仍然到處是怪獸和邪惡魔法,將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改觀。”

他沒說錯,黑森林王後也不是真死了。她只是在做夢。但他本人離開這裏的真正原因,並不是清除首都的邪惡魔法,或者為了王國命運什麽的。他的石塔已經被攻破,他也喝過了斯賓多河的水,他還——握過我的手。現在,他要盡快逃離,給自己找一堵堅固的石墻躲在後面。這次,他要把自己關十年,直到他自己的根枯萎,再也感覺不到缺少它們。

“如果我坐在這裏守著一堆破爛石頭,那些東西絕對不會自己減少。”我丟下這麽一句話,轉身離去,留下他繼續收拾藥瓶和書。

在我頭頂,黑森林的天空像是著了火,鋪滿紅色、金色和橙色的雲朵,但仍有幾朵錯過季節的春季花兒,在森林地面上綻開。這周,曾有夏天的最後一股熱浪來襲,正好趕上收獲季。田野裏,收割的莊稼人要頂著毒辣的太陽勞作,但在我這裏,繁茂的樹冠之下,奔流的斯賓多河之濱非常涼爽。我赤腳踩過地面的落葉,手中的籃子裏裝了好多金色果實,停在河流轉彎的地方。一只樹人蹲在水邊,正垂下它柴棍一樣的頭喝水。

它看見我,靜下來,很警覺,但沒有逃走。我從籃子裏拿出一顆果實遞給它,樹人挪動僵硬的腿腳,一點點向我靠近。它停在恰好不會被我抓到的地方。我不動。它終於伸出兩條前腿,接過果實,把它吃掉,一邊吃一邊在手裏翻動果實,轉著圈兒啃,直到僅剩果核。它看看我,又小心地朝樹林退回幾步。我點頭。

那只樹人帶我走進林木深處,走了好久。最後,它撩開厚厚一層藤條,從遠處看,這裏就像是一堵石壁。它帶我找到了巖石間的狹小開口,從那裏,有甜膩的腐臭味傳出。我們爬過那條通道,進入一條隱蔽的窄溝。溝的一頭長著一棵古老的、扭曲的林心樹,被侵蝕成了死灰色,樹幹是有反常的突起。它的樹枝前傾,貼著溝底的草地,上面果實累累,有的幾乎能觸及地面。

樹人緊張地站到一旁。它們都已經聽說,我在力所能及時,會凈化那些患病的林心樹,其中一些甚至開始幫我。在我看來,它們擁有一份園丁的直覺,尤其是在擺脫了黑森林王後怒火的控制之後;或者,也許,它們只是更愛吃沒有被腐蝕的林心果。

黑森林裏還有些噩夢一樣的可怕生物,它們自己懷有太多的憤怒。這些生物通常都會回避我,但時不時,我也會偶爾遇見被撕裂、被敗壞的野兔或者松鼠屍體,在我看來,行兇者殺死它們,只是為了要做出些殘忍的行為。有時,曾經幫助過我的樹人下次出現時身體殘缺損傷,一條腿被螳螂的鐮刀斬斷,或者身體側面有深深的爪印,如此種種。還有一次,在林中特別幽暗的角落裏,我曾掉入陷坑,那洞口非常隱蔽,撒上了落葉和苔蘚,跟林中通常的地面完全一樣,坑裏全都是截斷的樹枝,還有一種特別討厭的閃亮黑泥,它沾到我的身上,燒傷我的皮膚,直到我趕去樹園的清潭,才把它洗掉。我腿上還有一塊恢復很慢的傷疤,就是那次被樹枝刺破的。它或許就是一個普通陷阱,用來捕捉野獸,但我感覺不是。這陷阱像是專門針對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