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霍東野

出租車的收音機裏播著古典音樂,德沃夏克[ 安東·列奧波德·德沃夏克,19世紀捷克最偉大的作曲家之一,捷克民族樂派的主要代表人物。]的《新大陸》,司機一直沒有調台。

很少有出租車司機喜歡聽古典樂,也很少有出租車不開空調。霍東野看看手表,感覺數顆汗珠流下眉骨,砸在藍色上衣的前襟。七月的正午,天氣非常熱,接近白色的太陽光烈烈籠罩著整個城市,慢條斯理地烤,不斷加溫。

司機在不斷咒罵這狗日的天氣,但霍東野很沉得住氣,他一聲不吭。

直到車子從光明大道東轉上了地王北路,全城交通最糟糕的路段在眼前赤裸裸一覽無遺,無數輛車接踵爬行,慢得讓人失去計速的勇氣。霍東野向窗外張望,看到一輛銀色瑪莎拉蒂總裁版跑車僵在車流中一動不動,開車的女孩容貌光艷可人,戴著一副碩大的名牌墨鏡,正憤怒地拍打著方向盤。他一面看,一面隨口問:“附近有什麽近路可抄嗎?”語氣倒是很平靜。

“就算有近路也沒用啊,小兄弟,這是輛車啊,咱們又不能飛過去。”

長相圓墩墩的司機懶洋洋地回應著,同時注意到了他視線的方向,嘿笑兩聲,說:“年輕人啊。”

霍東野的年輕毋庸置疑,赤裸裸地鑲嵌在他每一個毛孔裏,即使他比任何成年人都更面無表情也無濟於事。

他穿著校服,藍底,袖子和長褲的兩側鑲著白條,固然沒有所謂款式可言,布料質地也乏善可陳,冬涼夏暖。

任何時候霍東野都是這一身裝束,就算星期天回家也概莫能外,換衣服對他來說,是世界上最後一件值得注意的事。

如果司機知道後座的少年眼下所處的是什麽樣一種境況,他或許會對霍東野的沉著生出相當幾分佩服。

那可不是人人都會遭遇的事。

霍東野低下頭,仔細擦幹眼角不斷聚集的汗水,以不為人察覺的頻率深呼吸,以壓抑心中那一絲奇異的焦躁不安。

這焦躁來源於早上接到的一個電話。

幫家裏做清潔的阿姨打來的:“小霍先生,我沒有拿到這個月的工資,打電話又找不到你爸爸啦。”

天下的東家對於發工資都不會太熱誠,但霍爸爸是例外。

這個阿姨幫家裏幹活很久了,每個月十號發工資,通常放在桌上,用一個沒有款識的白色信封裝著,如果遇到傳統節日,還會另加一個紅色小信封,裏面放著獎金。

過去三年都是如此。

今天已經二十三號。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拖欠工資這種事情,總是會有第一次的。

但是阿姨另外又補了一句:“小霍先生,你們出門很久了嗎?郵箱好像一直沒有清理,好幾個禮拜的報紙全部都堆在門口了。”

她還沒說完,霍東野已經跳起來,掛了電話拿上書包,大步流星走出教室,強行突破上課期間全程關閉的電子鎖大門,在外等了兩分鐘之後,打了一輛車回家。

老天爺罔顧他心急如焚,悍然把他堵在了地王北路。

時針指向兩點整,司機伸手把收音機轉到交通台,正點路況報道顯示地王北路已經完全堵死。原因是該路段中心發生了一起相當嚴重的爆炸事件,事件發生點周圍已在第一時間被全面封鎖,目前事件原因和傷亡情況都不詳。

霍東野聽到這個消息後,太陽穴就開始突突直跳,像有一把小小的火在腦子裏慢條斯理烘熱空氣,直到腦漿全部沸騰。

有什麽事情非常不妙,但一時之間分辨不清具體為何。他持續自己獨特的深呼吸,繼續一動不動地坐著。

倘若不得不等待,不得不忍耐,那麽,就這樣做吧。  

蝸速行駛超過四十分鐘之後,車子終於緩緩逃出生天,開過地王北路,拐進龍頭街,街上的最後一棟房子,就是霍東野的家。

下車後第一眼他就看到樹立在門前的那個紅色郵箱。

家裏訂閱了大概三十份報紙和雜志,因此郵箱做成超大尺寸,還被物管投訴過多次,但此刻被撐得連門都關不上,斜斜向外挺著,估計郵差到最後都煩了,直接丟在門廊外面,不再花力氣去開關上鎖。

有幾封厚厚的掛號信躺在郵件的最上面,霍東野彎腰撿起一封。

“樂購無限,手指一點的購物天堂”。

全部是廣告,不值得拿進屋子。

這只是霍東野的想法,他父親倒是對所有郵件都一視同仁。

一律會用金色的裁紙刀劃開封口,抽出來看看,然後折起來放在書桌的一旁,哪怕裏面只是最無聊的推銷單張,在被送進垃圾桶之前也享有七天左右的留置,像等待那些無聊的文字會在某個夜晚開出一朵有魔力的花。

捏著廣告信,他慢慢走近房子,在家門口停下,側耳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