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蛇井(第6/7頁)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什麽是死之將至。

腦子裏最後一個鏡頭定格在一輛嬰兒車上。

自己的嬰兒車,藍色座椅,白色的靠背,頂篷掛了十字形的動物轉轉樂。

他坐在上面,雙腳亂踢,哇哇大哭,哭聲中含著難以名狀的痛苦與委屈,聲音在大得好像無邊無際的空間中不斷回蕩,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仿佛是被全世界拋棄了。

這時背心處傳來尖銳的刺痛,將他的幻象擊碎,大約是美杜莎之蛇眼的能量化身星球大戰中的長劍,一鼓作氣刺進了他的骨頭縫。

葉宅嘆了一口氣,心中模模糊糊地想:“那個死鬼和尚不知道算到了我是這麽掛的沒……”

然後,他整個人猛然被丟了出去,越過井壁,頭朝下飛了一小段距離,然後重重撞在地面上。

他趴了一會兒,從麻木之極到恢復感覺,臉孔下土礫的粗糙感與身體周邊的地勢跌宕都漸漸清晰,感官像受了驚的小貓咪躊躇不前,終於又定下心來繼續戲玩面前的老鼠。

葉宅擡起頭來,面前是無垠荒野,目力不可盡,天色青灰,沉沉毫無生氣,但清風是自由的,帶著輕微的呼號聲在四周一路狂奔。

他愣了一會兒神,翻過身,第一眼是去找霍東野。不果。遠處那口蛇井,則陰森森地繼續敞開著血盆大口,等待無知獵物的沉淪。

不管周身骨痛,葉宅跌跌撞撞沖將過去,趴在井邊,他一下子臉都變綠了。

霍東野沒有和他一起上來。

在美杜莎之眼張開的幾乎同時,他雙手抓住了葉宅,舉到頭頂,自己完全落入了蛇群的包圍。他做的最後一個動作,是揮手甩出了葉宅。

他沒有機會再自救或反抗,美杜莎之眼照徹天地,沒有留下一點躲避的空間。

於是他只好沒奈何地,一點一點變成了石頭。

保持著那個揮手的姿勢,安詳僵臥於密密麻麻紅蛇簇擁之上。他的表情淡然,既無驚恐,也無苦痛,仿佛這舍己救人的壯舉,只是平常。

那些蛇在遊動,交織,發出低不可聞卻又絲絲分明的勝利嘶叫,眼睛倒是都已經閉上了。

葉宅絞著雙手,哽咽了一下, 然後他幹了一件任何人都沒法想象、連他自己幹了之後都完全不肯相信的事——

他跳回了蛇井。

他重新回到蛇井之中,踩上紅色蛇群的質感猶如一張高密度的繩網。葉宅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胡亂念著自己記得住的咒語,不管是往生咒還是接生咒,連滾帶爬往自己既定方向而去。到後來什麽咒都念不周全了,只能皈依唯心主義,嘴裏念念有詞:“你們不存在,你們不存在,你們不存在。”

經過長達半個小時的掙紮滾爬,他終於靠近並抓住了霍東野。把他手臂往自己小脖子上搭牢,背上,掉轉頭往最近的井壁一靠,腳下用力往上蹦。這也是奇怪,他體育從來不好,無論跳遠跳高都沒及格過,這會兒卻如夢如幻的,雙手居然硬摳住了蛇井邊緣。他深吸一口氣,感覺霍東野重得像塊大石頭,然後他立刻反應過來:沒錯啊,人家本來就是塊大石頭啊。

肚皮腳底那些冷血動物蠢蠢蠕動,叫人惡心之余全身汗毛都離家出走,實在恐怖。葉宅頭皮先是發麻,後來麻過頭了,也就坦然了,小胳膊拉扯著小腿兒硬蹬著,舍生忘死往上攀,不要說吃奶的力氣,吐奶的力氣都用上了。

要是事後有人采訪葉宅,問他這一出負重快速攀巖賽是怎麽比下來的,葉宅必定茫然無話,因為除了在井壁上苦苦活動四肢,無論技術還是意識,他都毫無借鑒經驗可言。

不管怎麽樣,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不知道跌下去又站起身來多少次,葉宅最後反正是大功告成了。生拉活拽著霍東野到了井外,一接觸到堅實的土地,那口氣就松了,他一個倒栽蔥軟了下來,四肢軟成棉花還在亂抖,喘得跟氣胸一樣。

好半天才緩過點兒勁頭來,葉宅轉頭看看沉在旁邊毫無生氣的霍東野,擦擦眼睛,花了好一陣回過神來,才確認這一切都是真的。他慢慢爬起來,向蛇井中看去,上上下下死氣沉沉,十分清靜,所有紅蛇在不知什麽時候就全體告退,只留下滿壁地圖殘痕——要是大家不計前嫌的話,它們適才不離不棄留在原地當葉宅墊腳石的行徑簡直很有國際人道主義的風範呢。

他吐了一口氣,愣愣地瞅了半天,一股被遺棄的傷感湧上心頭,十分淒切。伸長腿,踢了踢霍東野的腦袋,鞋底和石質接觸,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喂。”他懷著僥幸,輕聲叫道,心裏其實是明白霍東野絕不會答應的,人家是實在人,要是有一口氣在,無論如何都要捍衛自己腦袋的尊嚴。

但葉宅還是自顧自地往下說,好像在這空曠的天地之間,有點聲音會讓自己比較有存在感。